正文 第六章 閃電

構思是怎樣產生的呢?

幾乎沒有兩種構思能夠完全相同地產生和發展。顯然,回答「構思是怎樣產生的」這個問題,不能統而言之,而必須就各個短篇、長篇或中篇來談。

要使構思出現應該做些什麼,或者用稍帶些書卷氣的話來說,構思的產生是以什麼為先決條件的,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是比較容易的。它的出現永遠是由作家的內心狀態孕育出來的。

構思的產生恐怕最好用比擬的方法來說明。比擬有時把最複雜的事物弄得異常清晰。

有一次,有人問天文學家瓊斯①,我們的地球有多大年齡。

【①瓊斯(1877~1946):英國物理學、天文學家。】

「你們想像,」瓊斯回答說,「有一座崔巍的高山,比方說高加索的厄爾布魯士吧。你們再設想有一隻小麻雀,它無憂無慮地跳來跳去,啄著這座山。那末,這隻麻雀把厄爾布魯士啄光了大約需要多長時間,地球就存在多長時間了。」

那種使人能夠了解構思是怎樣產生的比擬,要簡單得多。

構思是閃電。朝朝暮暮在空中聚集著電。當它瀰漫於大氣中到極限時,一朵朵白色的積雲便成為璦璦的陰雲,於是在雲層中,這濃密的電,就進發出第一道閃光——閃電。

閃電之後,幾乎立刻傾盆大雨就落到地上。

構思和閃電一樣,產生在一個人的洋溢著思想、感情和記憶的意識里。當這一切還沒達到那種要求必然放電的緊張階段以前,都是逐漸地、徐徐地積累起來的。那個時候,這個被壓縮的、還稍微有些混亂的內心世界就產生閃電——構思。

構思的產生,和閃電的產生一樣,有時需要輕微的刺激。

誰知道一次邂逅、一句記在心中的話、夢,遠方傳來的聲音,一滴水珠里的陽光或者船頭的一聲汽笛,不就是這種刺激?

我們周圍世界的一切和我們自身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刺激。

列夫·托爾斯泰看見了一朵已經斷了的牛蒡花——打了一個閃電:產生了絕妙的關於「哈澤·穆拉特」的中篇小說的構思。

可是,假如托爾斯泰沒到過高加索,不知道、也沒聽說過哈澤·穆拉特的事迹,那當然,牛蒡花就不會勾起他這個思想。托爾斯泰心裡對這個題材是作過準備的,就因為這樣,這朵牛蒡才引起了他的必要的聯想。

假如閃電是構思,那麼驟雨便是構思的寓形。它就是形象和語言的井然的洪流。就是書。

但有別於那眩耀奪目的閃電,最初的構思常常是模糊朦朧的。

「通過那魔幻的水晶體看去,這部自由的小說的遠景,我還辨別不清。」

它只是逐漸成熟,佔據作家的理智和心靈,彈思竭慮以至於充實而豐富。但是構思的這個所謂「孕育」回乎不象天真的人們所想像的那樣。它不表現為作家坐在桌前,抱住腦袋,或者孤單地、粗獷地徘徊旁徨,喃喃著自己的思想。

全然不是!構思的形成和它的充實是每小時,每天,隨時隨地,在每一個偶然的機緣里、勞動里、「短促生命」的歡樂和凄苦裡,不斷進行著的。

為了使構思成熟,作家決不能脫離生活而「孤芳自賞」。相反的,不斷地接觸現實,構思便會開花,吸取泥土的漿汁而豐碩。

通常,關於作家的勞動有著很多偏見和成見。其中某些會以其庸俗性而使人陷入絕望。

再沒有比靈感被人弄得更庸俗不堪的了。

不學無術的人差不多總是把詩人由於莫名的喜悅而瞠視著青天的眼睛,和吟哦時咬得儘是牙痕的鵝毛筆當作靈感。

不消說,很多人還記得詩人和沙皇這部電影。在這部影片里,普希金坐著,如夢如幻地望向天空,然後痙攣地抓起筆來便寫,又停下,再重新抬起眼睛,咬住鵝毛筆,然後又匆匆地寫下去。

我們看見過多少地方把普希金描寫得活象一個得意忘形的瘋子!

一次藝術展覽會上,在一個眼神「充滿靈感」、頭髮好象電燙過的普希金的矮小雕象旁邊,我聽到一段有趣的談話。一個小姑娘皺著眉頭對這位普希金看了老半天之後,問媽媽道:

「媽媽,他是在幻想嗎?還是怎麼的?」

「是的,孩子,普希金伯伯在幻想哪。」母親溫柔地回答說。

普希金伯伯「在幻想」哩!正是這個普希金關於他自己說過這樣一段話:「我所以永遠能和人民親近,是因為我曾用我的詩歌,喚起了人們的善心,在我的殘酷的時代里,我歌誦過自由,並且還為那些沒落了的人祈求過憐憫和同情。」

但假如那「神聖的」靈感一經在作曲家的心裡「浮現」(一定是「神聖的」,而且一定是「浮現」),他便會抬起雙眼,給那時無疑在他靈魂中響動起來的聲音,有節奏地打著拍子——正和莫斯科那座溫柔的柴科夫斯基紀念碑的神態一模一樣。

不!靈感是人嚴肅地工作時的心理狀態。精神的高揚並不表現為戲劇性的搔首弄姿和故作激昂。盡人皆知的「創作的苦味」也是一樣。

普希金關於靈感說得確切而簡單:「靈感是一種敏捷地感受印象的情緒,因而是迅速理解概念的情緒,這也有助於概念的解釋。」他補充說:「批評家們常常把靈感和狂喜混淆起來。」相同地,讀者常常把真實和貌似真實混淆起來。

這還算不得糟。但當某些藝術家和雕刻家把靈感和「無緣由的手舞足蹈」混為一談的時候,看上去簡直是對艱巨的作家勞動的無禮和不敬。

柴科夫斯基肯定說,靈感全然不是漂亮地揮著手,而是如犍牛般竭盡全力工作時的心理狀態。

請原諒我離開本題,但我上邊所說的全然不是無稽之談。這說明在世上還有這類庸夫俗子。

每一個人在他的一生中,即便是幾次也好,總都體驗過靈感——精神昂揚、清新的感覺、敏捷地感受現實、思想豐滿和對自身創作力的自覺的心理狀態。

是的,靈感是嚴肅的工作狀態,但靈感自有它的詩的色彩,我要說一聲,自有它的詩的暗示。

靈感來時,正如絢爛的夏日的清晨降臨,它剛剛趕散靜夜的輕霧,四下是綴滿露珠的簇葉叢。它小心翼翼地向我們的面孔吹來它於健康有益的清涼。

靈感,恰似初戀,人在那個時候預感到神奇的邂逅、難以言說的迷人的眸子、嬌笑和半吞半吐的隱情,心靈強烈地跳動著。

在這個時候,我們的內心世界象一種魅人的樂器般微妙、精確,對一切,甚至對生活的最隱秘的、最細微的聲音都能共鳴。

關於靈感,作家和詩人們寫過許多卓越的章句。「但當神的語言一觸到銳敏的聽覺」(普希金),「那個時候,我靈魂的激動便平服了」(莢蒙托夫),「一個聲音逼近了,這斷腸哀音,使靈魂為之傾倒,為之返老還重」(布洛克)。費特關於靈感說得極其確切:

從那為落潮滌平的沙洲上

推動一下如生的帆船。

一個波浪翻到另外一種生活里,

能夠嗅到從百花繚亂的岸上吹來的風。

一個聲音打斷了凄涼的夢,

忽然沉醉於奇異而親切的心境。

給予生活以意義,給予隱秘的痛苦以甜蜜,

陌生的忽而親切……

屠格涅夫把靈感叫作「神的昵近」,叫作人的思想和感情的顯現。他恐懼地說到當一個作家開始把這種顯現變為語言時所感到的無比的苦惱。

恐怕是托爾斯泰關於靈感說得最簡單:「靈感是忽然出現了你能夠做到的事情。靈感越鮮明,就越須細心地工作來完成它。」

但不管我們怎樣來給靈感下定義,我們都知道它是有益的,它不應該白白地消失,而不給人以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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