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一篇短篇小說

我從契爾諾貝爾鎮坐輪船沿著普里皮亞特河回到基輔來了。夏天我是在契爾諾貝爾附近,退職將軍列夫可維奇的荒蕪了的莊園里度過的。我的級任老師介紹我到列夫可維奇家去作家庭教師。我的任務是給將軍的少爺——大戇兒子補課,秋天他要去應兩門功課的複試。

老式的地主的房子蓋在窪地上。每天夜晚,周圍都瀰漫著冷霧。青蛙在附近池沼里盡著嗓子叫,而且石楠草的氣味熏得人頭痛。

在晚上喝茶的時候,列夫可維奇的瘋孩子們,就直接在露台上用獵槍打野鴨。

肥胖,灰白鬍子、兇惡、生著一對大黑眼球子的列夫可維奇本人,整天坐在露台上柔軟的安樂椅里喘著氣。偶爾他啞著嗓子叫道:「哪裡象一個家,簡直是一夥二流子!小酒館!我把你們趕到鬼婆子那兒去!我一個子兒也不留給你們!」

可是誰也不理會他這嘶啞的喊聲。在莊園和家裡都由他的妻「列夫可維奇太太」(一個還不算老、輕佻但非常吝嗇的婦人)掌管。整個夏天她都穿著嘎吱嘎吱響的緊腰衣。

除了這些流氓兒子以外,列夫可維奇還有一個女兒——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名字叫「貞德」。她一天到晚,象男人的樣子騎在一匹烈性的褐色牡馬上,裝作一個魔女的樣子。

她最喜歡完全沒有意義地重複「我藐視」這句話。

當人們把我介紹給她的時候,她從馬上把手伸給我,瞅著我的眼睛說道:「我藐視!」

我沒敢嚮往脫離這個不成體統的家庭,因此,最後坐上了大車,坐在粗布蓋好了的乾草上,車夫伊格納提·羅耀拉①(在列夫可維奇家裡,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歷史人物的綽號)——如果不客氣,就直稱他為伊格納特——擺動繮繩,我們開始緩緩地向契爾諾貝爾出發,這時候我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鬆。

【①羅耀拉(1491—1556):西班牙貴族,耶穌會的創立者。】

我們剛走出莊園的大門,那窪地里矮樹林的靜寂便歡迎我們。

黃昏時候,我們才到達契爾諾貝爾,在小店裡過了一夜,因為輪船誤點了。

小店是一個姓庫舍爾的老猶太人開的。

他把我安頓在一間掛著祖先遺象的小客廳里睡覺,那些祖先是戴著綢便帽的白鬍須的老頭子和戴著假髮披著黑網眼紗披巾的老太婆。所有老太婆的眼睛都含著淚。

廚房的燈,有一股子煤油味。我剛剛躺到高高的、悶熱的鴨絨褥子上,臭蟲就從所有的褶縫裡成群結夥地向我爬過來。

我跳了起來,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階上。房子蓋在河岸的沙洲邊上。普里皮亞特河不時泛起朦朧的閃光。河岸上堆著木板。

我坐到台階的長凳上,翻起中學生制服大衣的傾子。夜很冷。我覺得凍得慌。

在階磴上坐著兩個陌生人。黑暗裡瞧不真切。一個人抽著馬合煙①,另外一個拱著腰,好象睡著了。院子里傳來伊格納提·羅耀拉如雷的鼾聲——他睡在大車的乾草上,我現在很羨慕他。

【①一種劣等煙草。】

「臭蟲?」抽馬合煙的人大聲問我。

聽聲音我認出了他。是那個矮個子、無精打彩、光著腳穿套鞋的猶太人。當我和伊格納提·羅耀拉來到這兒的時候,是他給我們開的大門,因為這個,他跟我要十個戈比。我給了他一個十戈比的銀幣。

庫舍爾發覺了,便從窗子里喊道:「給我滾出去,臭化子!要跟你說一千遍是怎的!」

可是這個穿套鞋的人連頭也沒掉過來看庫合爾一眼。他跟我使個眼色,說:「您聽見了沒有?每一個銀幣都在燒他的手!他終究要吝嗇死的,您記住我的話!」

當我問庫舍爾這個討錢的是個什麼人的時候,他不高興地回答說:「你說約西卡呀!他是個瘋子。呶,我懂得:如果你沒飯吃,至少,對別人得恭敬一點兒。別象大衛王那樣從寶座上往下看人。」

「憑這些臭蟲,」約西卡跟我說,一面用勁吸著煙,我看見了他腮幫上的硬鬍子。「你還得給庫舍爾加錢哪,一個人若是拚命想發財,什麼都幹得出來。」

「約夏!」忽然那個佝著腰的人啞著嗓子狠狠地說。「你為什麼把荷莉斯嘉害死了?我兩年睡不著覺……」

「尼基福爾,你說這種糊塗話簡直連一丁點兒腦子都沒有!」約夏憤怒地叫道。「是我把她害死的!!到您的聖父米哈依爾那兒去問問,是誰把她害死的。不然您到警察局長蘇哈連科那兒也成。」

「我的心肝呀!」尼基福爾絕望地說。「在池沼的後面,我的太陽永遠落下去了!」

「咳,得了!」約夏對他怒叱道。

「超渡超渡她的靈魂都不許!」尼基幅爾不理約夏,繼續說。「我直接到基輔大主教那兒去。他要不赦免,我就纏著不走。」

「咳,得了!」約夏重複說。「為她一根頭髮,我都情願賣了我這條狗命。您還說這種話!」

他忽然抽抽噎噎地啜泣起來。因為他儘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微弱的凄惋的聲音。

「哭吧,傻瓜,」尼基福爾沉靜地,甚至是讚許地說。「要不是荷莉斯嘉愛過你這個倒霉鬼,我就一下子把你打死。也不算作孽。」

「您打死我吧!」約夏叫道。「謝謝您!恐怕,這正合我的心愿。我倒是爛在墳里的好!」

「你以前是糊塗蟲,現在還是糊塗蟲呵,」尼基福爾悲傷地回答說。「等我從基輔回來,我就把你打死,省得你毒殺我的心。我算全完了。」

「可您把房子扔給誰了?」約夏停住了哭問道。

「沒扔給誰,釘上了——放在那兒好了!現在我用那個房子,就象死人用鼻煙似的!」

我聽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談話。在普里皮亞特河上升起了迷茫的夜霧。潮濕的木板,散發出一股強烈刺鼻的藥材的氣味。鎮上時不時傳來幾聲犬吠聲。

「要是能夠知道,那個魔鬼的泥盆——我說那個輪船——什麼時候來,那就好了!」尼基福爾沮喪地說。「約西卡,咱們就喝上它半瓶。這個能使你心裡好受一點兒。可現在打哪兒能弄它半瓶來呢?」

蜷縮在大衣里暖和過來,我靠著牆打起瞌睡來。

早晨船沒來。庫舍爾說船因為下霧停在什麼地方過夜了,叫我不用著急,反正船總要在契爾諾貝爾停好幾個鐘頭的。

我喝夠了茶。伊格納提·羅耀拉回去了。

因為無聊,我到鎮上隨便走走。在一條大街上,已經有幾家小鋪子開了門。裡邊送出來青魚和肥皂的氣味。理髮店的門上釘著一根大狗頭釘,釘子上掛著一塊招牌,一個穿著罩衫滿臉雀斑的理髮師靠在門框上,嗑著葵花子。

我因為沒事可作,就進去刮刮臉。理髮師一邊嘆息著,一邊在我腮幫上抹上了冰冷的肥皂沫,然後就照著外省理髮店裡那種常有的老規矩,盤問起我來:是幹什麼的,到這個鎮上來有什麼事情。

忽然,幾個小孩子打著口哨,扮著鬼臉,打窗子跟前木頭鋪的人行道上一溜煙地飛跑過去,接著就傳來約西卡熟識的聲音:

我不用那雄壯的歌聲

驚醒我那美人的艷麗的夢

……

「拉札里!」板壁後面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把門閂上!約西卡又暍醉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我的天!」

理髮師把門閂上,拉上了窗帘。

「他—看見理髮店有人,」他嘆息著說,「就會馬上跑進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

「他怎麼了?」我問。

但是理髮師沒來得及回答。從板壁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的蓬頭散發的女人,一雙眼睛帶著驚奇的神情,因為激動而閃閃發光。

「您聽啊,客人!」她說道。「先得向您請安!再說,拉扎里也講不出個什麼來,因為男人們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什麼?!拉札里,你不用搖頭!您聽聽,並且要好好想一想我跟您說的話。您好知道,一個姑娘為了對年輕人的愛情,願意下什麼樣的地獄。」

「瑪妮雅,」理髮師說。「別又沒完了。」

約西卡已經在遠處喊著:

我一死,您就到

我的墳上來呀。

拿點香腸

再帶一瓶老酒!

「多可怕呀!」瑪妮雅說。「這就是那個約西卡!就是那個應該在基輔學副醫官的,契爾諾貝爾最厚道的女人彼霞的兒子。謝謝老天爺,她沒等著丟這份兒丑!客人,您知道女人得怎樣強烈地愛男人才能為了他受煎熬!」

「你說些什麼呀,瑪妮雅!」理髮師嘆息道。「這位客人一句也聽不懂。」

「我們這兒集市,」瑪妮雅說。「有一次,鰥居的看林人尼基福爾帶著他的獨生女兒荷莉斯嘉從卡爾皮洛夫卡來趕集。歐,要是您看見了她啊,您一定會掉了魂兒!我跟您說——一對大眼睛是藍的,就跟那個天一樣顏色,辮子是淡黃的,就好象她在金水裡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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