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珍貴的塵土

記不起來了,這段關於一個巴黎清潔工約翰·沙梅的故事是怎樣得來的。沙梅是靠打掃區里幾家手工藝作坊維持生活的。沙梅住在城郊的一間草房裡。本來可以把這個郊區大加描繪一番,以使讀者離開故事的本題。不過,也許值得提一筆:直到現在巴黎城郊仍然還留存著一些古老的碉堡。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這些碉堡還被金銀花和山楂子等雜草所覆蓋著,一些野鳥就在這裡造了巢。

沙梅的草房便在靠北面一個堡壘的腳下,與洋鐵匠、鞋匠,撿煙頭的和乞丐們的破房子為鄰。

要是莫泊桑曾經對這些草棚住戶的生活發生過興趣的話,那他或許會再寫出幾篇出色的短篇小說來。說不定,它們還會在他的永恆的光榮上添上新的桂冠呢。

可惜除了暗探以外,誰也沒來瞻望過這些地方。就是那些暗探,也僅僅在搜索賊贓的時候才會光臨。

鄰居們管沙梅叫「啄木鳥」,從這裡,可以想像得出他是瘦瘦的,鼻子尖尖的,帽子底下總是翹出一綹頭髮,好象一簇鳥雀的冠毛。

以前,沙梅也過過好日子。在墨西哥戰爭的時候,他在「小拿破崙」軍團里當過兵。

沙梅福星高照。他在維拉克魯斯得了很重的熱病。於是這個害病的兵,沒上過一次陣,就給遣送回國了。團長借這個便,把他的女兒蘇珊娜,一個八歲的女孩子,託付沙梅帶回法蘭西去。

團長是個鰥夫,所以到哪兒都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兒帶在身邊。但是這一次,他決定和女兒分手,把她送到在里昂的妹妹家裡去。墨西哥的氣候會奪去歐洲孩子的生命。況且混亂的游擊戰,造成了許多難以預料的危險。

在沙梅的歸途上,大西洋蒸散著暑氣。小姑娘終日沉默著。甚至看著從油膩膩的海水裡飛躍出來的魚兒,都沒有一點笑容。

沙梅照顧蘇姍娜無微不至。當然他也明白,她期望他的不僅是照顧,而且還要溫柔。可是他,一個殖民軍團的大兵,能想得出什麼溫柔來呢?他有什麼辦法使她快活呢?擲骰子嗎?或者唱些兵營里粗野的小調嗎?

但總不能老是這樣沉默下去。沙梅越來越頻繁地感到小姑娘用困惑的目光望著他。最後他決定把自己一生的經歷片片斷斷地講給她聽,把英吉利海峽沿岸一個漁村的極瑣碎的小事情都回想了起來:那裡的流沙、落潮後的水窪、有一口破鐘的小禮拜堂、給鄰居們醫治胃病的他的母親。

在這些回憶里,沙梅找不出任何能使蘇珊娜快活的有趣的東西。但是叫他奇怪的是,小姑娘卻貪婪地傾聽著這些故事,甚至常常逼他翻來複去地講,在一些新的小事情上追根問底。

沙梅竭力回想,想出了這些詳情細節,最後,簡直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真正有過這些事情了。這已經不是回憶,而是回憶的淡薄的影子。這些影子好象一小片薄霧似地隨即消散了。的確,沙梅從來也沒想到他還要來重新回想他一生中這一段多餘的時期。

有一次,他朦朧地想起一朵金薔薇的故事來。在一家老漁婦的屋子裡,在十字象架上,插著一朵做工粗糙,色澤晦暗的金薔薇;不知道是他看見過這朵金薔薇呢,還是從旁人那兒聽到過這朵薔薇的故事。

不,說不定,他有一次甚至親眼看見過這朵薔薇,並且還記得它怎樣閃爍發光,雖然窗外並沒有陽光,而且在海峽上空咆哮著慘厲的風暴。沙梅越來越清楚地想起了這朵薔薇的光輝——低矮的天花板下面的幾點明亮的火光。

全村的人都很奇怪:為什麼這位老太婆沒有賣掉這個寶貝。要是賣掉它,她可以得到很大一筆錢。只有沙梅的母親一個人肯定說賣掉這朵金薔薇是有罪的,因為這是當她,這位老太婆,還是一個好笑的小姑娘,在奧捷倫一家沙丁魚罐頭工廠做工的時候,她的情人祝她「幸福」送給她的。

「這樣的金薔薇在世界上不多,」沙梅的母親說。「可是誰家要有它,就一定有福。不只是這家人,就是誰碰一碰這朵薔薇都有福。」

沙梅當時還是個孩子,他焦急地等著老太婆有一天會幸福起來。但根本連一星幸福的模樣也看不出來。老太婆的房子不斷為狂風所搖撼,而且在晚上屋子裡連燈火也沒有了。

沙梅就這樣離開了村子,沒等看到老太婆的命運有什麼好轉。只過了一年,在哈佛耳,一個相識的郵船上的火夫告訴他,老太婆的兒子忽然從巴黎來了。他是一個畫家,滿腮鬍子,是一個快樂的、古里古怪的人物。從那個時候起,老太婆的茅舍已經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裡面充滿了生氣,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據說,畫家們東抹一筆西抹一筆可能賺大錢呢。

有一次,沙梅坐在甲板上,拿他的鐵梳子給蘇珊娜梳理她那被風吹亂了的頭髮,她向他說:

「約翰,有沒有人會給我一朵金薔薇?」

「什麼都可能,」沙梅回答說。「絮姬①,你總也會碰見一個怪人送你一朵的。我們那一連有一個瘦瘦的士兵。他可太走運了。他在戰場上撿到半口壞了的金假牙。拿這個我們整連人都喝了個夠。這還是在越南戰爭的時期呢。醉醺醺的炮手為了尋開心,放了一炮,炮彈落到一座死火山的噴火口上,就在那裡爆炸了,不料火山也開始噴煙爆發起來。鬼曉得這座火山叫什麼來著!彷彿叫克拉卡·塔卡。爆發得可真夠瞧的!毀了四十個老鄉。想想看,就因為這麼半口舊的金假牙,死了這許多人!後來才曉得這個金假牙原來是我們上校丟掉的。當然,這件事情暗中了結了:軍團的威信高於一切羅。不過那一次我們可真喝了個痛快。」

【①蘇珊娜的昵稱。】

「這是在什麼地方?」絮姬懷疑地問。

「我不是告訴你了——在越南。在印度支那。在那個地方,海洋冒著火,就和地獄一般,而水母卻象巴蕾舞女的鑲花邊的小裙子。而且那個地方,那種潮濕勁兒呀,一夜工夫,我們的靴子里就長出了蘑菇!若是我撒謊,就把我弔死!」

以前,沙梅聽過很多當兵的說謊話,但是他自己從來沒說過。並不是因為他不會說謊,只不過是沒有這種需要。而現在他認為使蘇珊娜快活是他的神聖的職務。

沙梅把小姑娘帶到了里昂,當面把她交給了一位縐著黃嘴唇的高個子婦人——蘇珊娜的姑母。這位老婦人滿身綴著黑玻璃珠子,好象馬戲班子里的一條蛇。

小姑娘一看見她,就緊緊地挨著沙梅,抓住了他的褪了色的軍大衣。

「不要緊!」沙梅低聲地說,輕輕地推了一下蘇珊娜的肩膀。「我們當兵的也不挑揀連里的長官。忍著吧,絮姬,女戰士!」

沙梅走了。他好幾次回頭張望這幢寂寞的屋子的窗戶,連風都不來吹動這裡的窗幔。在窄狹的街道上,能聽見小店裡的倥傯的時鐘報時聲。在沙梅的軍用背囊里,藏著絮姬的紀念品——她辮子上的一條藍色的揉皺了的髮帶。鬼知道為什麼,這條髮帶有那麼一股幽香,好象在紫羅蘭的籃子里放了很久似的。

墨西哥的熱病摧毀了沙梅的健康。軍隊也沒給他什麼軍銜,就把他遣散了。以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兵身份,去過老百姓的生活了。

多少年在同樣貧困中過去了。沙梅嘗試過各種卑微的職業。最後,成了一個巴黎的清潔工。從那時起,灰塵和污水的氣味,總沒離開過他。甚至從塞納河飄過來的微風中,從街心花園中衣衫整潔的老太婆們兜售的含露的花束里,他都嗅到了這種氣味。

日子溶成為黃色的沉滓。但是有的時候在沙梅的心靈里,在這些沉滓中,浮現出一片輕飄的薔薇色的雲——蘇珊娜的一件舊衣服。這件衣服曾有一股春天的清新氣息,也彷彿在紫羅蘭的籃子里放了很久似的。

蘇珊娜,她在哪兒呢?她怎麼了?他知道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年的姑娘了,而她父親已經負傷死了。

沙梅總想要到里昂去看看蘇珊娜。但每次他都延期了,直到最後他明白已經錯過了時機,蘇姍娜完全把他忘記了。

每逢他想起了他們臨別時的情景,他總罵自已是笨豬。本來應該親親小姑娘,而他卻把她往母夜叉那邊一推說:「忍著吧,蘇珊娜,女戰士!」

大家都知道清潔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工作。這有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由緊張而並不是常常有益的人類活動所產生的垃圾,總是在一天的末尾才積聚起來,其次是巴黎人的視覺和嗅覺是不許冒犯的。夜闌人靜的時候,除了老鼠之外,差不多沒有人會看到清潔工的工作。

沙梅已慣於夜間的工作,甚至愛上了一天里的這個時辰。尤其是當曙光懶洋洋地衝破巴黎上空的時候。塞納河上瀰漫著朝霧,但它從來也沒越出過橋欄。

有一次,在這樣霧蒙蒙的黎明裡,沙梅由榮譽軍人橋上經過,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淡紫色鑲黑花邊的外衫。她站在欄杆旁邊,凝望著塞納河。

沙梅停下了步子,脫下了塵封的帽子說道:「夫人,這個時候,塞納河的河水是非常涼的。還是讓我送您回家去吧。」

「我現在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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