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清寰宇之心

就在事情開始時,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準備,對方一心一意要置她於死地,又怎麼會散播言論之後就罷手?她已經預想無數個最糟結果,因而此刻聽了這個消息,的確不至於有什麼心緒波動,「大哥只管放心,《滅國論》是道家莊子一脈的《滅國論》。請將此言轉告君上。」

道家主張什麼?無為、清心寡欲……

老子的道,大致分為兩種,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國之道,無論是無為而治還是小國寡民,都與家、國、天下息息相關;稷下學宮的黃老道學派將這後者發揚光大,成為相對而言的「實用派」;莊子的道,主張天人合一、清靜無為,摒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在亂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實是人性之道。

在這大爭之世中,每個人都力爭上遊,百家爭鳴也都積極表達治國之策論,就連老子和黃老道學派亦有涉及此類,惶惶世間,卻只有莊子逆流而下,欲圖脫世間一切束縛,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時大環境看來,固然逍遙洒脫,卻也不免有些消極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總算露出一絲笑容。

扁鵲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脈象,發現果然並無異樣,不由暗嘆:年紀輕輕便有這份定性,當真是奇事一樁!

施針順利結束,宋初一又斂容認認真真的同扁鵲致了一回歉。

扁鵲第一次遇到這樣想撒手卻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內心實在很糾結,但既然妥協一回。也就不懼第二回,就當……是給她梅花酒的報答吧!

接著兩日,樗里疾都不曾過來,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連用食都是草草了事。

扁鵲看著,終究忍不下去了,與她掏心挖肺的談了一席話。其中大意是:老夫對你這種不遵醫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好歹也要考慮一下老夫的心情,是不是?看著你這樣,那八成把握顯然就降了兩成,老夫不能眼見你成為自己人生中的污點!

宋初一耐著性子聽完,很是誠懇的勸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懷瑾變成一個小污點,也掩蓋不了璧玉光華,據聞那和氏璧也並非沒有絲毫瑕疵,可見在這渾濁世間,人來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纖塵的。怕是上蒼亦覺得前輩高潔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給您添點堵。道法自然,前輩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對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鵲是個獨獨對醫術執著並苛求完美之人,這與道家順應自然的說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時並未意識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時被宋初一挑出來一說,竟是被繞了進去,兀自閉門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攤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傳來,讓她一動也不願動。

躺了一會,宋初一爬起來,伸手摸到放在几旁用來覆眼的黑綢帶把手纏起來,摸了刻刀正要繼續,忽而察覺到身邊輕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揮了過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質問聲音,「弒君?」

宋初一故作一驚,抽回手,忙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贏駟淡淡道。儘管他是君,不報而入也是不對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為也不能反過來怪罪。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宋初一心道,難不成白刃又被下藥了?那頭圓毛小畜生本來就時不時的犯傻,藥用多了會不會直接傻了?

贏駟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簡,目光落在她的指頭上,「多久能完成?」

「依著這個情形,就算我腦中有一篇文章,沒有個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頓了一下,問道,「君上可知有誰會模人字跡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問。」贏駟站在她對面,抄著手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口述,或用筆寫下,我來刻。」

想當初贏駟造假國書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跡這等事情更是不在話下。

一時半會也找不出比他「手藝」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還是例行公事的客氣了一句,「豈敢勞煩君上!」

「少廢話!」贏駟將竹簡扔在案上,彎腰將筆沾了墨汁,但看見那指頭上的傷口,眉心微微皺起,修長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綢帶,手法利索的把傷口包紮上,順勢又將筆塞了過去,「寫!」

宋初一乾乾笑了兩聲,摸了一卷空白竹簡鋪在面前。

贏駟這人乾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暴力解決的事情絕不曲折迂迴,能一個字表達事情絕不說兩個!宋初一腹誹,要不是他那張臉,就這性子半點都不惹人愛!

宋初一提筆,在竹簡上寫下一段已經想好卻還沒來得及刻下的內容。

贏駟固然也能仿筆跡,但在時下,一般重要的問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個人珍視的學術論言,即便先用筆寫下,隨後也會刻出來。

「君上,膳食準備好了。」外面衛士稟報道。

「進來。」贏駟道。

「喏。」衛士推開門,寍丫托著一大碗麵湯進來,小心翼翼的避著贏駟遠遠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過晚膳了沒有?」宋初一問道。

「嗯。」贏駟淡淡應了一聲,下令讓宋初一挪窩,「坐一邊去。」

寍丫連忙把麵湯端到另外一張小几上,給宋初一撲了席子,扶她做了過去,動作麻利比平時快了幾倍。

從寍丫開始說話起,宋初一便聽出她在顫抖,她怕贏駟。這是庶民對君權的敬畏。也是懼怕贏駟本身的嚴肅冷峻。

「我手傷了,伺候我吃飯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欲泣,她現在抖的連箸都拿不起來……眼見宋初一等著,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贏駟。

那邊年輕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襲玄色廣袖華服顯得低調威嚴又不失貴氣,頭髮整齊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側臉在夕陽光下顯得略微柔和一點。

寍丫見他專註於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氣,強自鎮定下來,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條斯理的用完膳,終於放了寍丫。

「這句『天地之間,有人則爭,有爭則亂』之後再加一句『亂不可以鞭朴治也。則有兵』,似乎更為順暢些。」贏駟抬頭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順一下,「天地之間,有人則爭,有爭則亂。亂不可以鞭朴治也,則有兵。兵者兇器也,不可妄用,則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還有哪裡需要改動?」

宋初一心喜,將之前刻的一卷取出來,請贏駟觀閱。

天色漸晚,贏駟令人進來點上燈,兩人將前半部分仔細斟酌了一番。之前的內容。因著宋初一思緒很快但刻字速度慢,能夠在腦海里反覆斟酌許多遍,倒沒有什麼不妥。

贏駟不曾想到,宋初一竟然能夠短短時間就寫出如此令人驚艷言論,從手法和敘述方式都頗有莊子之風,更難得的是。她也有如莊子一般瑰麗的想像力和吞吐八荒的氣勢。

贏駟不知這些東西並非短日之功。事實上,莊子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寫出這樣的文章,宋初一又怎麼能?

她幼時對文字的理解常有偏差,莊子便讓她三日交一篇文章,不限內容,不限字數,十餘年來積累了很多。後來雲遊時遭遇變故,淪落到衣食不濟的境地,那三年雖短,但著實歷經煎熬,不僅是身體承受饑寒交迫,幾度徘徊生死邊緣,心理上更是遭受重重打擊……

那時候她已經能切實體會,師父追求的精神自由其實是對這個世俗的絕望,她自己亦迫切的想掙脫束縛,因此常常寫一些理想化的東西寬慰自己,抑或說麻痹自己。

她最終也不明白師父是否得到了大解脫大自在,但她一方面淡然,一方面卻生出了比旁人更強烈的野心——振清寰宇的野心!

哪怕用殺戮!

這個天下已經戰火紛飛,山河殘破,道義、道德、情感對人的約束越來越破碎支離,那就乾脆崩裂!破而後立!浴火重生!唯有在一切死亡的懵懂之中,才能開出新的生機之花。

人性,如道一般,有黑有白,看似是各種矛盾的糅合,實則一直有序而相對的存在。

君臣夜話。

一夜未眠間定了一千言。

贏駟將竹簡整理好,準備帶回宮去,批閱奏簡的空檔再重新刻出一份正式的。整理好之後,他推窗看了看天邊魚肚白,「這個死局,你打算如何破?」

對方既然有備而來,恐怕光憑這新的《滅國論》,不足以脫險。

「宋懷瑾光明磊落,誰能以陰奪陽。」宋初一一副要邪不勝正的模樣。

贏駟微微側臉看她,無聲微笑,語氣卻如尋常沒有多少差別,「莫糟蹋那幾個字!我走了,回頭令人給你送那份《滅國論》。」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恭送君上。」宋初一揮袖行大禮。

「嗤!」贏駟看了窗外一眼,發出一聲嘲諷,親自拿著那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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