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對張仲堅而言,這句話無疑是非常妥帖。本準備著,和李唐決一死戰。可不成想,李言慶一封書信,一副地圖,頓時令張仲堅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家國天下,對張仲堅而言,家永遠是第一位。如何能保全家族,是他當務之急要考慮的事情。吳縣張氏和中原門閥不同,有著太濃重的隋室烙印。事到如今,即便他有心歸順,也未必能得到李唐的承認。畢竟,對於中原世胄而言,吳縣張氏,不過是一個地方豪族而已。若沒有隋煬帝楊廣的存在,恐怕至今仍是小門小戶。
比家學傳承,不似中原世胄那般興盛。
比歷史,也不如中原世胄那般久遠;就連家族子弟,也沒有中原世胄那樣名人輩出。
張氏,只能緊緊依附於隋室,別無選擇……
處理完了政務之後,回到家天色將晚。張仲堅草草的吃罷了晚飯,就鑽進書房裡,不許任何人來打攪。
書房裡,懸掛著李言慶送來的那副地圖。
張仲堅蹙眉沉思,久久沒有言語。
他也許不願意承認這樣一個事實:李言慶用這麼一副地圖,輕而易舉的動搖了他死戰的決心。
可他又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他繼續堅持,結局只可能是家破人亡……
李唐,未必會任由張氏生存下去!
吳縣張氏,沒有中原世胄那般深厚的根基,更沒有那麼多子弟分支。
王世充歸降了李唐,深居簡出,甚至不敢拋頭露面。可結果呢?待中原時局穩定之後,李淵立刻外放王世充。表面上看,是拋棄前嫌,但實際上……王世充在十一月赴任途中,遭遇盜匪襲擊,幾乎是滿門被殺。除了一個王玄恕,因為才學過人,所以留在長安沒有遇害之外,余者上下數十口人,被殺得乾乾淨淨。
殺人的,正是獨孤武都之子,獨孤修!
其實兇手已經非常清楚,但李淵卻認為是盜匪所為,沒有再追究下去。
由此,王世充一支,算是從歷史的長河中徹底消失……而太原王氏,也沒有過於追究此事。
畢竟王世充只是王氏家族的一個宗房,當年王世充結下的因果,終究需要償還。對王氏而言,王世充的死,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但太原王家並未受到太大影響。
王家可以這麼做,張氏卻做不得這一點。
如今,李言慶為張仲堅指出了一條出路來,讓張仲堅不得不為之沉思。
篤篤篤……
叩門聲傳入張仲堅耳中。
他抬起頭,有些不快的說:「不是說過,不要來打攪我嗎?」
「老爺,蕭懷靜蕭國公奉太后之命,前來求見。」
蕭懷靜?
張仲堅不由得一怔。
這蕭懷靜,是蘭陵蕭氏族人,算起來也是蕭太后的族弟。
此人當年曾在滎陽出任監軍一職,和李言慶配合的相當出色。李言慶迅速上位,蕭懷靜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李言慶易幟之前,蕭懷靜隨堯君素一同來到吳縣,並成為朝中重臣,甚得蕭太后的信任。被封為中書令,上儀同,官拜譙國公……
隨著蕭隋在江東坐穩,其朝廷也漸漸變得周全起來。
蕭懷靜作為房彥謙的繼任者,擔負著制約張仲堅的重任。不過,他和張仲堅私交不錯。特別是隨著兩湖局勢漸漸緊張起來,這江東朝廷里,也是齊心協力,並無太多齷齪。
不過,蕭懷靜這時候來找自己……
張仲堅連忙道:「告訴蕭大人,我馬上過去。」
說罷,他整了整衣衫,站在銅鏡前,看著鏡中的那人。
不知不覺,十數個春秋過去。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也變成了兩鬢斑白。
頜下一部虯髯,依然透著威武雄壯之氣。
可眼眉間,卻露出了幾分疲憊之色……
張仲堅長嘆一聲,轉身邁步走出書房。昔年雄壯體魄,略顯佝僂之態。即便張仲堅不願意承認,也必須要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歲月不饒人,老了……真的老了!
而昔年垂髻童子,如今正是風華正茂。
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大致上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吧。
可若這麼輕易讓自己認輸?張仲堅並不願意。
蕭懷靜在客廳里,端坐太師椅上。
第一次來張仲堅家裡做客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到了李言慶的家裡。
兩人家中擺設太相似了,特別是這客廳,一樣的八仙桌,一樣的太師椅,儼然如一。
後來蕭懷靜才知道,這八仙桌和太師椅,就是出自李言慶的手筆。
而張仲堅,就是當時李言慶的合伙人,故而倒也不算奇怪。
看到張仲堅進來,蕭懷靜連忙起身。
「張大人!」
「蕭公,久候了。」
張仲堅一臉笑容,擺手示意蕭懷靜落座。
兩人寒暄一番之後,張仲堅問道:「蕭公,敢問太后有什麼吩咐?」
蕭懷靜神色一肅,坐直了身子,「張大人,太后今日聽說李言慶在駐紮襄州,頗有些不安。」
「哦?」
蕭懷靜苦澀笑道:「不瞞張大人,其實朝中不少人,對李言慶頗為忌憚。
我曾在他帳下聽命,故而對此人也算有幾分了解……李言慶這個人,雖則年輕,可是卻沒有青年人那種衝動。所作所為,無不謀後而動。且心思狡詐詭譎,足智多謀。本來,大家都以為是李世民那小兒主持後梁之戰,可現在看來,卻有些捉摸不定。
李唐與後梁之戰,究竟是要從夔州發起,還是以襄州為突破口呢?
如若是以襄州為中樞,李言慶的目標究竟是蕭銑,還是朝廷?太后對此頗為擔心。」
張仲堅聽完了蕭懷靜的這番話,也是一臉苦澀笑容。
「李唐高明之處,就在於此……」
他嘆了口氣,「勿論李世民還是李言慶,皆為良帥。此二人同時出現,的確是讓人難以琢磨。從目前來看,李唐應該是以李世民為主;但李言慶狡詐無比,喜歡出奇制勝。萬一我們屯兵江水一線,他又突然自荊襄道發動攻擊,著實難辦。
荊襄道如今有李道玄、徐世績和蘇定方三人,都是當時良將啊……」
其實,這個問題也一直在困擾著張仲堅。
本來李世民駐守夔州,局勢非常明朗;可是李言慶突然抵達襄州,名為出使嶺南,可實則……
張仲堅已經明白了蕭太后的意思。
早在他開始向婆羅洲布局時,蕭太后一直沒有真正表態。
是留守江東決一死戰,亦或者退一步海闊天空,另起爐灶?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題,其中還包括了方方面面的利益。不過,今天她既然派人來問,想必已有了傾斜。
蕭懷靜沒有說明白,但張仲堅卻領會到了其中的含義。
蕭太后其實是在問他:江東能不能守住?若守不住,需早作準備。
「蕭公,請你回稟太后,張某當竭盡所能,護佑太后和陛下周全。
不過……」
張仲堅猶豫了一下,「若事不可為,還請太后能夠見諒。」
蕭懷靜的神色有些複雜了!
他看著張仲堅,片刻後起身道:「既然如此,我這就去回稟太后。
張大人,一切都拜託你了……如果真的不可以,太后必不會怪你。當務之急,還是以保住先皇血脈為主。」
這句話,其實也是蕭太后的意思。
至少蕭懷靜,沒有這個膽子說出來。
連主帥都動搖了,這勝負早已有了分曉。
如今只看張仲堅能堅持多久……當然了,如果能堅持到來年秋天,說不定會有轉機出現。
但是,能堅持到嗎?
蕭懷靜一肚子的官司,告辭離去。
而張仲堅卻只能暗自苦笑:言慶啊言慶,未曾想你已經成長到如此地步。只是一個名字,就使得朝廷上下信心動搖……不過,就算你勝了,結果又能如何?
※※※
都稜鎮,準確的說,是一個集市。
距離邕州治所宣化縣,大約有四十里左右,毗鄰郁水畔,是俚僚土著和漢人交易之所。
麥子仲執掌邕州以後,很注意這漢夷之間的關係。
雖說寧長真歸附了朝廷,為各部落俚人做出表率。但他畢竟只代表一部分俚人的利益,這邕、欽、桂治下,俚人何止百萬。大大小小的俚人部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大到幾千人,乃至萬人,小至幾十人不等。
想要這許多俚人和漢人和平相處,麥子仲的確是花費了不少心思。
俚人有很多漢人所需要的財富;而漢人,同樣有俚人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比如鹽、鐵、茶等物資,皆為俚人急需之物;而俚人手中有獸皮、藥物以及各種珍奇物品,卻是漢人所喜愛。其他東西還好說,可鹽鐵等物品,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