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亨坐在下首,正和兩個青年頗有興趣的交談。
柳周臣一看,還都不陌生。坐在上首處的青年,雖則容顏上略做了一些修飾,可還是能讓人一眼認出,他就是李言慶。李言慶身著青色錦緞子博領大衫,黑色蜀錦製成的領口外翻著,襯托出卓爾不群的風雅氣質。腰系一根白色獅蠻玉帶,賠一個青綢子麒麟圖案的香囊。
乍一看,著實世胄子弟的打扮。
坐在言慶下首的青年,名叫鄭艾,是滎陽鄭氏二房子弟,也是圃田鷹揚府鷹揚郎將鄭為善的獨生子。如今在滎陽鄭家書院就學,文采不俗,甚得鄭仁基看重,被譽為鄭氏三代翹楚,與鄭宏毅並稱鄭氏雙璧。不過別看他是書上打扮,卻也練得一手好射術,弓馬極為嫻熟。
鄭艾的老子鄭為善,就是以武而聞名。
雖說比鄭為善略顯文弱一些,但一手射術,可百步穿楊。
此人出現在這裡,亦表明滎陽鄭氏的態度。鄭為善雖非族老,卻手握兵權,在族中地位很高。其父鄭祖盛,叔父鄭祖行都是鄭家族老,於是乎也使得鄭為善的地位,變得格外尊崇。
以前,鄭元壽兄弟在時,鄭為善尚不足掛齒。
而今四房只剩下一個鄭善果留守滎陽,鄭元壽兄弟遠赴太原,音訊全無。鄭仁基接手著經堂之後,安遠堂的堂號被二房所得。於是乎,鄭為善水漲船高,成為鄭氏二代弟子中僅次於鄭仁基的領軍人物。鄭仁基長以政務,喜文采華美;鄭為善武藝高強,有統兵之能,正暗合安遠堂和著經堂的內涵。在鄭氏族人眼中,這兩房各掌一堂,說不得鄭氏復興,指日可待。
「柳先生!」
鄭艾見過柳周臣,起身見禮。
李言慶同樣站起身來,向柳周臣一拱手,卻沒有說話。
狠狠瞪了柳亨一眼,柳周臣示意他在堂外守候。然後擺手請李言慶和鄭艾坐下,這才急切道:「李郎君,你怎麼來滎陽了?虎牢關那邊聽說戰事激烈,您不在那裡督戰,為何要來冒險?」
「我若不冒險,楊公必死無疑。」
李言慶淡定一句,卻讓柳周臣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
如今的言慶,可不是當年那個手中毫無權利毛頭小子。不管隋室頹敗到何種程度,他也是堂堂正正的鞏縣伯,黑石關鷹揚郎將,河南討捕大使。他說出這句話來,莫非還別有用意?
「楊公如若獻城,我勢必要復奪滎陽。
到那時候,朝廷一道詔令,就算是我想要保住楊公項上人頭,也是有心無力。與其這樣,倒不如我親自來一趟,阻止這件事情發生。與楊公也好,於滎陽也罷,與我、與朝廷、與滎陽百萬生靈,都有好處。所以我來了,同時也是向柳先生您保證,絕不會令你感到為難……」
也許在李言慶的眼中,即便是楊慶獻出滎陽,也無關大局。
區區小縣,唾手可得!
言慶言語間流露出的意思,已傳達明確。而從現在來看,他似乎並未誇口。鄭艾的隨同到訪,也是向柳周臣表明了滎陽鄭氏的態度:我們會站在李言慶這邊,絕不會容忍楊慶投降。
此前言慶和鄭氏之間的種種齷齪,似乎一下子煙消雲散。
柳周臣向鄭艾看去,似乎是在確認。
鄭艾放下手中茶盞,微微一笑,「李郎君的態度,就是鄭公與我父為善公的態度,同時也是鄭家,潘家和管城崔氏的態度。只要李郎君說出來,我們可以將所有一切,都視而不見。」
「鄭公和李郎君……」
「呵呵,李郎君反出鄭家,理虧在我。況乎郎君與宏毅小弟有救命之恩,鄭公焉能忘恩負義?」
一句話,過往數年間李、鄭間的明爭暗鬥,有了一個答案。
柳周臣不由得苦笑,輕輕點頭,「若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我今日前來,只問郎君兩件事。
楊公何時會發動?內賊究竟是何人?」
柳周臣這時候也看開了!
楊慶想要拉攏世胄,獻出滎陽的可能性非常小。
所謂制約,所謂爭鬥,不過是楊慶一廂情願罷了。也許從頭到尾,李言慶就沒有在意過楊慶。
也罷,既然已經出賣了楊公,又何必再躲躲閃閃?
與其這樣子,倒不如痛快一些,不但能保住楊公的名節,還能給亨兒一個光明遠大的前程。
「李郎君,我欲令犬子投效……」
「柳先生此言差矣。」李言慶大笑道:「你與我師世交,嘉禮亦即我兄長,說什麼投效不投效,豈非是遠了交情?大兄武藝高強,能與我麾下第一猛將百合而不分上下,可謂當時豪雄。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來找我。我麾下麒麟衛,正需大兄這等豪勇之士,我焉能錯過?」
柳周臣不知道墨麒麟,卻知麒麟衛之名。
黑石關之戰後,麒麟進行了補充,從原來的二百人,增至如今八百人,號千騎,是李言慶身邊近衛。
麒麟衛的淵源,柳周臣聽說過,那可以從李言慶征戰高句麗開始算起。
麒麟衛下三大統領,也是李言慶三大護衛。雄闊海、鄭大彪、闞棱,如今全都是正六品的軍職,前途一片光明。李言慶說出這些,也就是告訴柳周臣,柳亨在我這裡,級別不會低於正六品。
正六品……滎陽縣的縣令,也不過如此吧!
柳周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明日,楊公將在府中設宴,邀請滎陽縉紳。至於內賊……鄭孝清。」
李言慶看了一眼鄭艾,鄭艾立刻起身告辭。
毫無疑問,他要把此事告知鄭仁基,而後做出妥善安排。
柳周臣心裡苦笑:楊公啊楊公,你機關算盡,卻不成想這滎陽鄭氏,早已惟李言慶馬首是瞻!
「郎君此來,帶兵馬幾何?」
言慶一笑,「除一書記,未帶一兵一卒。」
「李郎君如此大膽,可知楊慶手中,尚有八百軍校?」
「呵呵,我有嘉禮兄,可抵千軍萬馬……柳先生無需擔心,該如何就如何吧。一切很快就會過去,我可以項上人頭擔保,楊公毫髮無傷。另外,我也要讓李密知道,窺探滎陽的後果。」
說完,李言慶站起身,拱手與柳周臣告別。
「郎君不知在何處留宿?」
「哦,若有事情,可令告知門外藍頂。凡雙號藍頂,皆為我之麾下,柳公只管放心,絕無問題。」
李言慶在堂口與柳周臣一拱手,然後和柳亨打了個招呼,施施然離開柳府。
「爹,李郎君怎麼走了?」
柳亨走進廳堂,疑惑的詢問。
柳周臣閉上了眼睛,半晌後突然大笑起來。
「孝基,你有個好兒子啊……可惜,實在是可惜了!」
如果李言慶能夠光明正大的以李氏族人身份出現,憑他的名頭和能力,說不得李氏門閥,會重點培養他。只可惜,他現在不能表明身份,也使得他目前只能以輔臣之身行事,而無法逐鹿天下。等他能表明身份的時候,這大局只怕已塵埃落定,李言慶這機會也將隨之消失。
時也,命也!
若非如此,焉知他李言慶,就做不得十八子嗎?
「嘉禮。」
「爹!」
「等這件事結束了,你就跟著李郎君走吧。不過你要記住,勿論李郎君如何待你,尊你,你都需牢記那尊卑上下之分。切不可因李郎君對你的客氣,而目無旁人。郎君身邊,藏龍卧虎,絕非表面上看去那麼簡單。你跟隨著他,我也就了了一樁心事,無需再為你而操勞。」
「爹,我記下了!」
柳亨不好讀書,沒有文采,卻不代表著他是個傻子。
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聰明。
柳周臣這一席話中,似隱含深意。不過試想一下,李郎君手下果然藏龍卧虎。原以為自己天下第一,不成想一個雄闊海,就已壓制住他最為驕傲的才能。據說,郎君的大舅子,比雄闊海更甚幾分。
此後,自己還真得要約束一下,莫再目中無人嘍!
父子二人在廳堂上靜靜坐著,誰也沒有說話,自顧自的想著心事……
※※※
一日無事,滎陽看似很平靜,沒有任何波動的跡象。
第二天,楊慶設宴邀請鄭仁基等一干滎陽縉紳在府中赴宴。這也是楊慶自就任以來,第一次設宴款待滎陽縉紳。
天還沒黑,滎陽郡守府門外就已是車水馬龍。
堂堂滎陽郡守,大隋朝的郇王設宴,哪怕是世胄門閥,也不能太擺架子不是?該提前的要提前,該備禮的要備禮。這剛進酉時,一台台轎子就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停在郡守府門外。
騎馬?
磨大腿,還不費力。
坐車,似乎不甚氣派。
滎陽人現在流行坐轎子,世胄家中,大都備有幾頂大轎。或八人抬,或十六人抬,看各自的狀況而定。
轎頂色澤不一,上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