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雷神殿不遠,有一處名為洗象池所在。
相傳,釋迦摩尼大弟子普賢登臨峨嵋時,曾在一座六方池中為他的坐騎白象洗身,故而得名。
此地屬高寒地帶,故而建築多低矮。
以鉛皮蓋房,設有大雄寶殿和觀音殿,供奉有觀音和大勢至菩薩,香火極其興旺。
鄭言慶沒有想到,孫思邈居然會住在一座佛寺中。看他與寺中僧侶的樣子,似乎非常親密。
不過,這寺中的僧侶聽聞鄭言慶名字的時候,卻顯得有些敵視。
孫思邈初見言慶,也是不由得一陣驚喜。
「言慶,你怎會找來這裡?」
六載不見,孫思邈看上去越發清癯。不過相貌卻似乎沒有太大的改變。和六年前相比,他看上去好像更年輕了一些。原本臉上還有些褶皺,但這一次相見,紅光滿面,肌膚緊緻而光滑,內中似有一抹晶瑩的光在流轉。衣帶飄飛,更顯露出幾分神仙風采,令人不由得心生膜拜之意。
「孫真人,您可真是難找啊!」
鄭言慶苦笑道:「學生從洛陽而來,入山已半月之久。若非您上次在信中提到了杜鵑和希譙真人,只怕這一次就要空手而回。」
孫思邈的目光,越過鄭言慶的肩膀,看到了站在門外,與雄大海並肩而立的趙希譙。
趙希譙的模樣有些凄慘,臉上被煙火熏黑的痕迹,還沒有來得及被擦拭乾凈。孫思邈向他看過來,趙希譙卻是勃然大怒。
「你這該死的傢伙,好端端寫什麼書信?
你寫書信也就罷了,為何又要寫上我的名字?可惜了我一爐金丹,眼看就要成功,被這些傢伙一擾,全都廢掉了……你知不知道,我為那金丹下了多少功夫,又耗費了多少心血?」
他越說越氣,到後來指著孫思邈的鼻子開罵起來。
孫思邈卻不惱,笑呵呵的聽著趙希譙的牢騷,毫不在意。
「這黑大個,擾了我煉丹也就罷了。我說你們自己過去找就是,他卻扛著我就走,當我貨物不成?」
趙希譙好像找到了靠山,指著雄大海開始數落起來。
哪知孫思邈根本就不理睬他,上前拉著言慶的手,打量一番之後說:「不錯,這個頭都快趕上我了……呵呵,言慶啊,你不要理這瘋子。他就是這樣子,煉丹煉丹……你練了十二載,也未見你練出什麼金丹。上次若非是我出手救他,這傢伙只怕就要煉得連性命都沒了。」
趙希譙有些尷尬,撓撓頭,一拂衣袖,轉身就要離開。
「喂,趙瘋子!」孫思邈喚住了趙希譙,「別說我不告訴你,今日法順大師要辦素齋,邀請大家賞月。你若是走了,日後可莫要後悔才是。」
趙希譙立刻止住腳步,「法順和尚要做素齋,那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孫思邈不再理他,拉著言慶的手,往後殿禪房行去,「言慶,你來的正好,我為你引介一位高人。
呵呵,說起來你和他還有些關聯呢。」
「和我有關聯?」
鄭言慶愕然,剛要開口詢問,卻見孫思邈拉著他,身不由己的就往後殿行去。要說言慶練功多年,這下盤穩得很。尋常人莫說要拉著他走,就算想要把他推動一步,都會感覺吃力。
然則孫思邈拉著他,好像毫不吃力。
鄭言慶與其說是自己在走,倒不如說是隨著孫思邈的牽引而行。
「女施主,後殿重地,恕無法招待,還請女施主禪房休息。」
朵朵想要跟著去,卻被一名僧人攔住。
鄭言慶扭頭對她說:「朵朵,你就在禪房等我,一會兒我去找你。」
朵朵無奈,只好帶著雄大海和兩頭獒犬,隨著那僧人到偏房休息。而趙希譙則隨著其他人,去整理儀錶。
言慶隨著孫思邈走出後殿,兩人穿過一片竹林。
沿著林間碎石小徑,但聞耳邊傳來陣陣木魚之音。
「孫真人,你帶我去見誰啊。」
「呵呵,到了你自然知曉。」
兩人很快就來到一處幽靜的禪房外。日光灑在庭院,院中雜草叢生。草葉上,還沾著晨間露水,幸好鄭言慶穿的是一身僚人服飾,若是穿著平日里的衣裝,只怕衣襟會被露水打濕。
院子里有一幢禪房。
門廊上坐有兩人,一個曲肱高卧,一個盤坐蒲團。
那曲肱高卧者,是道家裝扮,半眯著眼,似在熟睡;另一個則是老僧模樣,盤坐門廊上,若亘古石佛。一手金剛手珠,看似緩慢實則轉動迅速,一手木魚槌,隔許久才輕擊木魚一次。
這一僧一道,形容怪異。
孫思邈示意言慶不要出聲,兩人在一旁門廊上坐下,靜靜看著僧道。
篤!
足足一盞茶的工夫,木魚輕響,僧道同時掙開了眼睛。
「老和尚,你輸了。」
老僧一笑,「袁真人,貴客臨門,若再繼續下去,豈非失禮?」
道人扭頭看了一眼孫思邈和鄭言慶。當目光落在鄭言慶的身上時,他微微一怔,一雙細長雙眸,露出陰柔的光亮。
「你是誰?」
「袁真人,他就是我曾與您說過的鄭言慶。六年前您途徑洛陽,未能與他相見……」
道人一擺手,手指不斷變化,目光依舊落在鄭言慶身上,語音極為輕柔道:「你究竟是誰?」
「我……」
不知為何,言慶這心裡,陡然一顫。
他想要開口,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如何說。
我是誰?
我是鄭言慶,可我明明叫李建國?我是李建國,卻明明是鄭言慶。
「我是我。」
道人一怔,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而老僧昏暗的目光,也隨之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
「袁真人,你這是做什麼?」
「哦,無他,兒戲矣。」
袁真人呵呵一笑,目光收回,復又坐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卻是一場好睡,老和尚,咱們明日再接著比。」
「明日?」
老僧笑道:「只怕有些麻煩。明日一早,我當往成都府一行……袁真人,咱們這釋道之爭,已近半載,勝負未分。不過今日,有原道者拜訪,不如咱們問問他,何為佛,何為道?」
袁真人扭頭,向鄭言慶看去。
「小施主,何謂釋道?」
鄭言慶那裡會想到,他竟然在這裡,遇到了這種釋道之爭。
嘴巴張了張,好半天他吃吃艾艾地說:「佛即是道,道即是佛。」
「哦?」
袁真人和老僧的目光,陡然間凝重起來。
鄭言慶只覺身上有一塊大石,那種奇異的壓力,令他非常難受。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了一句後世耳熟能詳的禪詩,言慶脫口而出,可說罷又有些後悔。幹嘛要摻和到這種事情里?釋道之爭,多少年未能分出高下,他摻和進來,豈不是自尋煩惱嗎?
老僧手中的木魚槌,篤地敲在木魚之上。
而袁真人似也色變,久久無語。
「然天道遠,人道彌。」鄭言慶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釋道之說,我無所求,與我何干?」
「那你所求者何?」
袁真人立刻逼問。
鄭言慶一怔,心中不由得也陷入迷茫。
是啊,我所求者,又是什麼?
重生十一載,他從未認真的考慮過這樣一個問題。
不管是他剽竊詩章,亦或者習文練武,所求者不過是為了日後能抱住李二的大腿,能逍遙快活。
可是,這真是他所求嗎?
思緒一下子變得混亂起來,鄭言慶坐在門廊上,久久不語。
孫思邈也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的狀況,不由得眉頭一蹙,想要開口為他辯解幾句,卻見袁真人和老僧掃了他一眼。兩人同時輕輕搖頭,而後端坐於門廊上,眼皮子一耷拉,似是入定。
孫思邈雖然不知道這兩位是搞什麼鬼,可是考慮到他二人的身份,還是閉上嘴巴。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不知不覺間,已是午後。
鄭言慶坐在門廊上足足一個時辰,終於抬起頭來,眼中流露出堅定的光芒。
「小施主,已有了答案嗎?」
言慶點點頭。
「願聞其詳。」
鄭言慶起身,拱手一揖,「小子所求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一席話,聽上去有些光偉正,高大全。
但卻是鄭言慶發自肺腑之言。
前世在物慾橫流,道德淪喪的社會中苦苦掙扎,有時候連自己是誰,都已忘記。少年時的偉大理想,還有種種誓言,隨著物質生活的不斷提高之後,卻分崩離析,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