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五——

「……先皇帝不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等為庸劣,遺詔寄託,保翊沖主。索尼等誓協忠誠,共生死,輔佐政務。不私親戚,不計怨仇,不聽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無義之富貴,不私往來諸王貝勒等府受其餽遺。不結黨羽,不受賄賂,惟以忠心仰報先皇帝大恩。若各為身謀,有違此誓,上天殛罰,奪算凶誅!"四位輔政大臣率領著文武百官,在乾清宮大行皇帝靈柩前齊聲朗讀、共同發誓。殿內殿外跪滿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員。殿內素幃垂地,兩廡白布簾張,一陣陣徐緩、整齊的誓詞聲,使乾清宮越加肅穆、悲壯……「臣等奉大行皇帝遺詔,務畢心一力,以輔沖主。自今以後,毋結黨,毋徇私,毋黷貨,毋陰排異己,以戕善類,毋各執己見,以妨大公。"……宣誓的聲音,響遍京師:內閣官員聚集武英殿,由大學士領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門,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領誓;八旗勁旅、各聚集旗下帶甲官兵,在校場列隊,由統領領誓……隨著哀詔發向全國,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樣的程序宣誓。各處誓詞一式三份,一份宣讀焚化於大行皇帝殯宮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讀於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這一切,是皇太后接受四輔臣誓詞時授意進行的。

哀詔發往全國,官員必須在本衙門守制在喪二十平日,不許回歸私第,早晚哭臨九天。百日國喪中,禁掛紅、禁宴樂、禁喜慶,違者治罪。於是喪禮的銀色浪潮,從京師起,席捲了整個中國。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殯宮將移往景山壽皇殿。頭一天,就開始從東華門到景山陳設大駕鹵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這條路邊尋到相識人家的,都想借地飽覽一番。但內城居民儘是八旗人家,漢人能夠攀識他們的極少,想要親眼一睹這空前盛況,幾乎沒有可能。

柳同春卻獲得一個機會。

董皇后病逝,帶來了百日國喪。柳同春和同行們一樣,失業了。十二月開禁,正逢除夕元旦,戲班生意十分紅火,班主還指望著元宵佳節大撈一把,不想又接著來了第二個國喪。

同春是名角,平時尚有積蓄,不但自己度日,還能接濟幾個窮朋友。許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紛紛去打零工,以度過這艱難的第二個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愛崑曲的貝子爺,早就想把柳同春羅致進他家戲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辭謝了。此時,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點對曲本,報酬待遇從優,為日後請同春入貝子府戲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內毫無進項,也想藉此多拿幾個錢接濟同行,便應承了。

貝子府在皇城內東華門外北池子,同春的住處是一座臨街的小樓,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觀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來告誡同春,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臨街的窗戶,否則將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訴同春,可以從窗戶側面的一小塊玻璃那裡偷看,看的時候要關好門,不要被人發現。說實話,同春除了失業的苦惱之外,對皇家的兩次喪事是不關心的,皇帝、皇后和他這個漢家梨園子弟、卑賤的小百姓離得太遠了。可是看個熱鬧,他還滿有興趣。

「啪!啪!啪!"三聲帶著悠長尾音的響亮的炮仗聲,象在同春耳邊震動,把他猛然驚醒,一瞬間,他忘記了身在何處。茫然四顧,小小的房間還籠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牆,一道門通向外間,從門帘的縫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邊的書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聲巨響,不是炮仗,而是凈街的響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貼在那塊玻璃上向外瞧。天色陰晦,好象還在飄雪花,屋頂地面薄薄一層白。北池子整條街都已洒掃乾淨,寂無行人,只有無數頂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員站在路邊,一個挨一個,象一條白花花的長蛇陣,南不見頭,北不見尾。這想必是恭送梓宮的百官了。他們起身比同春更早,還要在寒風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兒也不是好當的!

又三聲鞭響,百官在路邊跪下了。浩浩蕩蕩的鹵簿隊伍過來了。

開道二紅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細,由身穿藍灰色布袍、頂子上紅纓全除的鹵簿校尉雙手擎著,兩人一列,過去了十幾對;然後是二紅棍,形狀同前,但如對半剖開一般。紅棍沒過完,府里的管家悄悄來到,叫同春趕緊洗漱,他閂好了門,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邊,把帶來的早點、熱茶放在几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興緻勃勃地共進早點,共看熱鬧。

開道棍後,武仗過來了:爛銀長槍十對,方天畫戟十對,戈十對,矛十對,蛇首錐十對,儘是描金硃色旗杆;跟著的,是金光閃閃的鉞、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對。兩人從沒見過這麼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武器,哪裡還顧得上吃茶點!

又一對開道紅棍,後面如同鋪天蓋地,錦綺輝耀、五彩繽紛,節、幢、旛、旌、旗、麾各五對,分黃紅藍白黑五色;各種扇:圓形、方形、兜狀、雲頭狀、鳥翅狀,每式也分五色;各種傘:龍紋散蓮花散百花散圓散方傘,每式又各五色。最後一對黃羅曲柄傘,結束了這浩大的如雲似霞的隊伍。

跟著過來了八十匹有轡無鞍的散馬,又接著二十多匹鞍轡俱全的御馬。鞍、轡、鐙一律鑲金嵌珠,華麗無比。鞍首雕龍銜著一顆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後三顆珍珠嵌成三花形狀,也有青豆大校馬鞍上馱著枕頭,枕頭頂上也綉著口銜珍珠的金龍。

兩個偷看的人互相比擬著珠粒的大小,驚嘆不已。同春忍不住小聲說:「這雕鞍綉枕,哪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啊!"管家說:「可不是,拿去大丟紙,太可惜了!「「大丟紙?什麼意思?」「焚化哇!就是燒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噓,別說了!快看,駱駝!」

果然,幾十匹駱駝,繁纓垂貂,龐然巨物,每匹都馱著綾綺錦繡及帳房、用具什物;後面跟著背弓插箭的騎馬侍衛數十人,又有捧著御用弓箭的侍衛數十人,牽獵犬御馬的侍衛數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傘袋吧!箭用烏黑的鴉翎粘金製成,傘袋用的是黃色羅綺,凡是針綉縫縫處,都密密麻麻地貫穿著明珠。就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當民間多少百姓的口糧了!這些,加上後面侍衛手中所執的赤金壺、赤金瓶、金唾壺、金盥盆、金盤、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燦燦,奪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繚亂,幾乎驚呆了。

管家小聲說:「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過的,全都大丟紙!"同春嘆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丟紙,就得大呀!"管家眉飛色舞:「前日聽小爺說,他隨貝子爺進宮哭喪,親眼見到了宮裡的小丟紙……」「還有小丟紙?」「頭七一過,就要在宮門外焚燒大行皇帝用過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宮門外設了兩間大棚,東佛西道,豎起幡竿,晝夜念經作法事。小丟紙就丟在兩棚之間,佛祖、道祖知道了,就會保佑大行皇帝。小爺說,連皇太后都親臨乾清門,說是穿著黑衣袍,扶著石欄杆,哭得要昏過去的樣子,宮女太監跟著一塊兒哭,百官跪在兩邊兒哭,遠遠聽著,後宮裡更是哭聲震天……焚燒寶器的時候,說那火焰都是五色的,聲音象爆豆兒似的。那珍珠是著一顆爆一聲兒,爆了不曉得多少萬聲兒啦!小丟紙都這樣,大丟紙還不……」「來了!"同春打斷管事,叫他快看。銀山雪浪也似的隊伍,排山倒海地涌了過來,送過一片震天動地的哭聲。道邊跪迎的百官們放聲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擁著黃幔軟金簾、騎著紫貂大座褥的靈輿,後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紅錦袱嚴密遮蓋著,象緩緩移動的紅樓。梓宮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宮後面是乘馬執紼、白衣孝帽、哭聲不停的諸王、貝勒、貝子、公和滿、漢大臣。梓宮後面還有一個較小的靈輿,隨著一個較小的棺柩,用紫花緞袱遮蓋著。

「後面那棺材是誰?"同春奇怪地問。

「喲,你還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駕崩,她跟著就從死了。朝廷賜號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這可不清楚……他們既能穿黑,大約是養在太后宮中的王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宮監,抬著一副素幔步輦過來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宮女們簇擁著。在周圍素白之中,皇太后穿一身黑緞喪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慘白,目光凝滯,沒有任何錶情,象一尊高貴而孤寂的石像。後面還有五輛素車,六七輛青幔車,那顯然是後宮的皇后妃嬪和阿哥們了。

公主、福晉、命婦們的車轎洪流般涌過來後,哭聲變得尖厲而嘈雜,填滿了北池子整整一條街。道邊百官哪敢仰視,還不如樓上偷看的兩名下人來得自由。由於職務上的關係,管家對京師這些宗親貴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賣弄著:「……瞧見那輛頂上有翟鳥的車嗎?那是建寧長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吳額駙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親妹子……街東邊那輛車瞧見了嗎?那是承澤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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