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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按照慣例,各衙門臘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節後才開櫻這二十來天的年節,京師自然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元旦前後這幾天,爆竹聲徹夜不停,路上官轎、車馬、行人比平日擁擠百倍,百官朝賀,士民走訪親友、祭祖祀神。至於南城、琉璃廠、前門一帶,更是百貨雲集,人山人海。滿街花燈、綵棚,鮮紅的春聯,五彩的門神,烘托著新衣新帽的遊人;賀喜聲、歡笑聲、叫賣聲,和著鑼鼓秧歌,一片沸騰。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順治立朝以後,物價一年比一年降低,漸趨平穩。白米,從初年的每石紋銀五兩,降到如今的每石一兩五錢。麥子,由每石二兩降到如今的一兩;每匹布由五錢降到二錢上下;鹽,由每斤一錢降到每斤一分;豬肉由每斤一錢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價穩則人心定,京師繁華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歲首元旦佳節,無論官民,自然都要暢意一歡。

過了初三,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府中來客才漸漸減少。初四這天,傅以漸夫婦本想謝客休息,卻又來了兩位興緻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龔鼎孳的夫人顧媚生,當然由素雲接到內室相侍,說笑了一個時辰,便告辭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尚書銜的王熙。王熙與傅以漸從前交往不多,自順治十五年改內三院為內閣、設立翰林院之後,兩人都因體制變革而高升,傅以漸拜殿閣大學士,王熙掌翰林院,並都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之間也就逐漸成了知交。他們在許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並且談到過子女的婚姻之約。

王熙去後,日已當頭,傅以漸沉思著慢慢走回寢處。一進中堂,意外地看到素雲已端坐窗前長几之旁,面前羅列長卷、畫幅和畫冊,正在那裡悠哉游哉地玩賞。素雲見他進來,抬頭莞爾一笑,說:「什麼話說這麼長時間?怎麼不留他用餐?「「哪裡能如此草率!況且你有什麼拿手好菜留客?」「別的不說,只我親手燒一道西湖醋魚、一道南味燒鵝,就叫他雙腳離不得傅宅。如何?"素雲笑著說。

「好,不如犒勞了我吧!"傅以漸笑呵呵地說。素雲很久沒見到丈夫這麼愉快地笑了,心裡也很高興,親自為他斟了熱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開心。王熙帶來什麼佳音?」「你這雙眼睛啊!真厲害!"傅以漸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養心殿,講論了一個多時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還在說,身為漢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雖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也不足以答萬一。」「那是恩寵特重了。不知講論些什麼?」「這,他當然不敢說。但聽口氣,皇上似有振作之舉。」「哦?你是在為此高興?」「可不是!皇上也真該振作了,一年多不專心理事……」「一年算什麼!前明的皇上,一個個幾十年藏在深宮,從不視朝,一個大臣也不認識……」「皇上畢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豈可同日而語!只禁朋黨、禁中官干政兩件,就是有鑒於前朝亡國而施的善政,何況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親。也是近年多事,難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見效。"素雲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書畫,說:「即使皇上奮發,你又能有什麼作為?你們內閣職責,不過是批本,批本無非援引舊例、照此辦理罷了。這份差使,即便讓一庸人去做,也可成為大學士,可惜了你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內閣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於尚書省一般,那你這大學士才象是尚書令,稱得起名副其實的宰輔呢!……」傅以漸笑著輕輕說:「王熙今天言談中,就有這番意思。

細細揣摩他的話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講論的主要內容哩!"素雲把目光從畫卷移向傅以漸:「那麼,議政王大臣能依嗎?六部滿尚書能依嗎?近日滿洲親貴憤懣之情溢於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漸的笑意凍結在唇上。他知道,親貴們早就不滿皇上違祖制近漢俗,近日又增加了寵妾和佞佛兩條罪名,指的當然是董皇后之喪和皇上削髮修行。在他們看來,皇上失德不謂不大,所以他們的怨豈不能不深。他們的怨氣撒在安王頭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謁親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極少親友賀年,尷尬萬分……「好了,我的大學士,別發愣了!"素雲笑吟吟地曼聲說:「你來看看這卷畫,我把它掛在書房好不好?"傅以漸湊過去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卻走不開了。這是一幅描繪江南春色的山水圖。迷濛的煙水雲靄、嫵媚輕柔的春風、丘壑間的隱隱翠微,竟似透過畫面向他撲來,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門吏領著內閣一名筆帖式在門外求見。傅以漸連忙出見,筆帖式向大學士跪稟道:「御前侍衛傳諭: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學士和九卿明晨齊集後左門問安。"傅以漸頓覺心頭髮慌,但維持著表面的鎮靜莊重:「皇上是何病症?」「高熱不退,煩躁不安,尚無確診。」「去吧!"筆帖式走後,傅以漸忙回內室,把這消息告訴了素雲。當晚,夫妻倆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諸王公、內大臣、內閣、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門官員,齊集後左門請安。正處新正之際,但宮殿各門所懸的門神、對聯都已除去,彩燈彩飾也都收起。百官見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沒有起色。一名總管太監匆匆從宮裡出來,與幾名議政王大臣低頭耳語,神色很是倉惶。這一切成為無形壓力,使空氣十分沉重。跪在內閣序列中的傅以漸,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又火辣辣地發燒,心裡很亂。他聽到某種響動,側臉看時,竟是欽天監監正湯若望跪在那裡發抖,蒼蒼白髮白須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發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漸代表百官朗聲跪奏:「今當臘盡春來,寒暖交替之時,聖躬違和,臣等微忱,恭請皇上避受風寒,靜養珍攝。一應本章盡送內閣擬議請旨,皇上請放寬心。願皇上早日痊癒,則國家萬民之大幸也。"跪著的百官同聲奏道:「願皇上早日痊癒!"御前侍衛對眾人說:「稍侍。"他轉身要回養心殿轉奏,又有人顫抖著嗓子喊道:「請等一等!"那是湯若望。他流著淚請求御前侍衛轉奏皇上,允許他這位老臣覲見萬歲。

不多時,御前侍衛轉來,向百官傳達了皇上的口諭:「朕偶感風寒,一二日內可望痊癒。爾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門齊奏本章,一併送內閣大學士處即可。"御前侍衛又轉向白髮蒼蒼的湯若望,傳達了皇上的答覆:湯瑪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體好轉時,一定召瑪法進見。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惶惶不安地商議著。慈寧宮首領太監捧來了皇太后懿旨,諭令釋囚犯、減刑獄、免死罪;要求傳諭民間不許炒豆、點燈、潑水。此刻眾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餘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極啊!王公百官頓時心慌意亂,聚在那裡愁顏相對,誰也沒有辦法,誰也說不出話,陣陣寒風吹得人五臟六腑都冰涼冰涼的了。後左門,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樑畫棟、富麗莊重,聚集了數百名冠服整齊的國家大臣,此時卻象一個人也沒有似的寂靜。

安親王最後說了一句:「久聚無益,散了吧!"人們這才各自出宮,竟也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湯若望卻不肯離去,他要內監替他帶給皇上一本畫冊,並替他轉奏皇上:「陛下靈魂的永久福樂,現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為此著急。請陛下至少把這文本閱讀一遍,這是人類死後的情景和天國的永生啊!"內監一向尊重這個老教士,答應替他轉奏。半個時辰後,內監回來了,告訴湯若望,萬歲爺讀了那文本,深深感嘆了一番,並要他向湯若望傳達這樣的口諭:「朕知道湯瑪法是真心愛護朕的。但由於朕的許多罪惡,朕已沒有見上帝的資格。

朕若能康復,或許願意信奉瑪法的天主。然時至今日,痘疹兇險,萬不容朕行此事了……」湯若望老淚縱橫,唏噓不已,不住地用本國語言情不自禁地反覆念叨著:「主啊,寬恕他吧!……」然而,皇上還有話對他的瑪法說:「傳諭湯瑪法立即往慈寧宮叩見皇太后,有要事相商。"勞累和傷感都不能使年邁的傳教士卻步,他立即隨著內監往慈寧宮去了。

皇太后容色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坐在御榻上以手撐額,輕聲啜泣。她的憂傷、恐懼,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深深嘆息透露出來。蘇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淚,一面給她披上一件深藍色的貂皮披風。正殿里過於空曠冷清,雖然生了好幾盆火,仍比寢宮冷得多。

太監一報告說湯若望進宮,太后立刻抹去眼淚,坐直腰身,雙手靜靜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氣度便從她身上驅走了愁容悲淚形成的老態。她恢複了平日的穩靜、從容,只是常常閃現的溫和笑容卻完全消失了。她請湯若望坐下,宮女們獻上了奶茶。

太后不等湯若望說通常的謁見詞,便開門見山地說:「瑪法,皇帝病篤,繼位的太子還未詔封。我督促皇帝,他卻提出一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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