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三——

重陽節的第二天,九月初十,是董皇后的三七,這一天,將按國禮焚化大行皇后的梓宮。

由於不忍目睹,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參與這個大典,委派安親王全權主持。為此,在壽椿殿月台上,特地為安親王設了杏黃圓傘和寶座,供他坐鎮指揮。其實真正的組織者是司吏院、宣徽院和文書館,他不過總攬其事而已。下邊稟告秉炬的茚溪和尚未到,請候片刻。

參加大典的各宮主位、公主、福晉、命婦等,在正殿中等候,滿洲親貴和漢員分別在東、西配殿等候。岳樂閑等無事,舉步走向東配殿。未進殿前,明明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他一進門,聲音驀然停止,只有一句沒煞住:「……真重得厲害,不定放進了多少珍寶……」有人撞了一下說話人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忙把後半句咽下去了。

這裡有康親王傑書、顯親王富綬、信郡王多尼、克勤郡王羅科鐸、順承郡王勒爾錦以及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八旗統領、都統等近百人。親貴們都有座位,旗下大員在親貴面前自然不敢坐,原本分散地站在各處喝茶、吸煙、小聲交談,此時一齊沉默下來。這沉默表示著一種情緒,形成了十分沉重的壓力,使岳樂有種暴雨前悶得不能喘氣的感覺。

王公貴族們起身迎接岳樂,他現在是王公中輩分最高、爵位也最高的人了。岳樂和顏悅色地請大家坐下。許多人避開他探尋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碗,銜起煙管。岳樂決心打破沉默,笑說:「方才諸公正談得熱鬧,說什麼物品太重來著?」站在窗前一位八旗都統躬身說:「稟王爺,是奴才隨意說的。那天我們抬大行皇后的金棺往景山來,實在很重。」「他說的不假,"一個眉毛灰白的八旗統領證實說:「比當年太宗皇帝的棺柩重得多!」「太宗皇帝的喪葬也沒有這麼排場啊!"遠處人叢中,不知誰極其不滿地衝出這麼一句。接下去,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坐著的親貴們分明聽到了,卻都裝作沒聽到;分明心裡有氣,卻故意裝得無所謂。但這不自然的沉默,卻充分表達了他們敢怒不敢言的情緒。前幾天,一名輔國公和一名承政因在國喪中作樂,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職差,奪了輔國公爵位,一併禁錮了起來。哭臨的最初幾天,凡內大臣和命婦哭而不哀的,皇上都要發火,要交禮部議處。只是由於皇太后竭力勸解,這一條才沒有貫徹下去。滿洲親貴,十有八九對皇上寵愛董鄂妃大不以為然,因為董鄂妃是半個蠻子,是所謂的"新派"。如今這種局面,他們心裡能不憤慨嗎?

沉默許久之後,有人輕嘆道:「唉!太過了!……」岳樂本想回頭看看說話的人,卻忍住了。一抬眼,正碰上康親王傑書的目光。傑書微微搖了搖頭,吁了一口氣。

岳樂離開東配殿,又走進西配殿。這裡可熱鬧多了。許多人大聲地談論著,簡直是在炫耀。他們見安親王來了,一齊跪安。岳樂請大家不要拘禮,隨後召大學士傅以漸到配殿北頭凈室,問道:「於磐,據說為大行皇后擬謚,很費了幾番功夫?"平日端莊穩重的傅以漸,臉上竟也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躬身答道:「是。我等先擬了四個字:孝獻端敬,皇上不允;再擬六字呈進,皇上還是不允;加至八字,為孝獻庄和溫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氣,說全不足以褒揚賢后,諭令再擬,於是才擬了十二字,便是現在的謚號:孝獻庄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沉默有頃,岳樂說:「皇上對這謚號滿意了吧?"傅以漸搖搖頭:「哪裡。皇上猶以無天、聖二字為歉,但承天須嫡配能用,輔聖須有子繼位才能用。皇上雖然不愜於心,也是沒有辦法埃"沉默了更長的時間。外間談話聲音很是雜亂,幾句特別響亮的調門直傳進凈室:「張宸這小子,自來不見有多大本事,這回可搶了頭功,升主事了!」「他升主事?真想不到!兄弟剛剛回京,快說給我聽。」「皇上遍征董皇后祭文,詞臣學士凡是恭擬哀誄祭文進呈的,都得了重賞,但皇上稱心的祭文寥寥無幾。偏偏張宸進呈的祭文中有句云:渺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後誰人?聽說皇上讀到此處,泫然淚下,連連稱善,便採用了張宸的祭文,張宸也因而官升主事了。」「哦!……」答者口吻中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嘲諷。

「何止這些,"第三個聲音加了進來,"前幾天叩謁金棺時候,無不呼天搶地,如喪考妣。知道為了什麼嗎?凡是哭得不哀痛的人,都要議處;哭得哀痛的人,動輒賜給上方珍物。

聽說公主、福晉、命婦們得賞最多!」

「唉,真是多情天子啊!……」

這同樣是一句說不上是褒是貶的嘆語。

傅以漸偷眼看看岳樂,岳樂正望著他,他也就硬著頭皮說:「王爺明鑒,皇上此舉是否太過?……」岳樂皺眉道:「御史、給事中都是朝廷言官,理應直言無隱,直陳得失,怎麼不見一人進諫?"傅以漸道:「要是其他事體,皇上納諫不難。唯獨此事,皇上是一副固執心腸……」岳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比漢官更知道皇上的脾氣。如果他最崇敬的皇太后都勸他不轉,別的諫正還有什麼用?滿人對皇上此舉不滿,原在意料中;漢官竟也這麼憂慮重重,反應也這麼強烈!朝廷里滿與漢、滿臣與皇上、漢臣與皇上,裂痕會不會越來越深?那會導致什麼局面?濟度的故事會不會重演?唉,皇上皇上,你為什麼這樣不管不顧?你到底能不能作一個英主明君?……岳樂心情沉重,旗下傅以漸走出了配殿。大典為什麼還不開始?還在等什麼?他有些焦躁,信步走出大殿的前院。院外一處空場已收拾得乾乾淨淨,那是舉行大典的地方。空場上,許多帶刀衛士嚴密守護著兩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就是董皇后的冥宅,由數百名能工巧匠日夜趕製而成。這是兩座和承乾宮正殿、寢宮尺寸完全相等的高大木製模型,以沉檀為骨架,房頂刷金,窗欞雕銀,紙壁紙牆上飾以文采富麗的雲錦和西川錦,用明珠、寶石裝點得豪華輝煌。董皇后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帳、傢具、器皿和珍寶擺設,全照承乾宮的樣子在冥宅內擺好,一件不少。董皇后的靈柩已經移進冥宅正殿,周圍許多僧人敲著木魚、鐃鈸念經禮拜。眾多僧人中間,岳樂認出那端坐蒲團、閉目養神的老和尚,正是主辦景山大道嘗被請來秉炬舉火的茚溪森。

茚溪既已到場,還等什麼呢?岳樂不解地皺起眉頭。當他望見冥宅寢宮的後門大開著,恍然大悟,便在為舉行焚化大禮而設的鐵欄邊站定了。

「站住!站住!"背後傳來衛士威嚴的喝斥。岳樂回頭一看,一個女子從壽椿殿後側衝出來,跌跌撞撞地直奔鐵柵欄。

衛士見吆喝不住,"哐啷"一聲,長槍相擊,交叉一攔,旁邊另兩名衛士"刷」地抽出了腰間鋼刀。那女子嚇得摔倒在地,渾身戰抖,挽在頭頂的黑髮也披了下來。衛士們厲聲喝問,她不知是過於驚嚇還是天生啞吧,竟一聲不吭。

岳樂心裡一跳,連忙大步走了過去。衛兵們一見安親王,趕緊收騎兵器,跪倒請安。岳樂不等衛兵啟稟,就生氣地對女子說:「怎麼在這裡亂跑?還不回去!「這是阿丑。她應該隨安王福晉在壽椿殿等候,這麼喪魂失魄地跑出來幹什麼?王爺的喝斥嚇住了阿丑,她眼睛裡露出被追捕的小動物那樣可憐的畏懼表情,怕冷似地縮緊身子。

可是當她朝岳樂身後看了一眼,便驚叫了一聲,趁著誰都沒有拉著她,猛跳起來,象受驚的鹿,向前飛跑,撞上那道鐵欄杆,便雙膝一彎,跪倒了。

岳樂十分惱怒,趕上去一把攥住阿丑的胳膊,低聲喝罵道:「你竟敢在這兒給我丟臉!滾回去!"從不在王爺面前求告的阿丑突然開口了,聲音很低很低,岳樂簡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王爺,求求你!他們來了,過來了!……」他們?他們是誰?見阿丑瞪得很大的眼睛裡滿是恐懼和驚惶,岳樂心裡納罕,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景山山坡上,轉過來一列失神的人群,前面十名太監,後面二十名宮女,鮮麗整齊:袍冠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花、絹花也都是新的,宮女甚至還描了眉,搽了胭脂。

不過一個個都象重病人,垂著頭,軃著肩,拖著腳步,魚貫而行。冥宅寢殿的後門是為他們打開的,他們便是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們已經服了毒藥,正拚出最後的氣力走進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里,才是他們最大的光榮,他們的家屬親人才能得到那筆數目挺高的賞銀。

阿丑把臉貼在兩根鐵欄杆之間,彷彿成了一具殭屍,連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似的慘白,只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從面前走過去的一個又一個殉葬者。在衛士們面前,岳樂覺得難堪,心頭火氣,一把將阿丑提了起來。任憑他把她的手臂幾乎捏斷,阿丑連頭都不回,全然不理睬。這可把岳樂氣壞了:一個下賤的奴婢,竟不把身為王爺的主人放在眼裡!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遠,頭重重地撞在鐵欄杆上。

岳樂追過去,高高揚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長槍的手臂,心裡暗想,只要她告饒,或是嚇得流淚叩頭,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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