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二——

福臨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視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宮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禮。處理內廷事務的旨意,也從來都以"奉懿旨"的名義發下。至於皇太后親自召見,他更是即刻就到,從不遲延。這是由感情和禮儀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帶著這種自幼而來的習慣感受,望著母親和悅、溫潤的眼睛。母子已談了一會兒了。

「皇兒,"太后微笑著說:「額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統,一舉而滅除南明,靠的什麼?」福臨對此想的並不少,毫不遲疑地說:「上托上天護佑,祖宗英靈,下靠兵士奮勇,將帥得人。再者,兒為政處事也舉措得當,不敢自稱英明,卻從不昏憒。」「那麼,皇兒你為政的最大長處何在?"福臨想了想,說:「明季酷政之後,滿、漢水火之際,善用仁厚寬和之良藥。"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對,這是皇兒明見之處。可是為什麼明於外事而暗於內事呢?"福臨剎那間紅了臉:承乾宮的醜事母后也知道了!這種房幄不修的內情,即使對親生母親,也是難於出口的。

庄太后裝作沒看見兒子的難為情,眼睛望著八仙桌上兩瓶盈盈的白荷花,繼續說:「先賢早就有話: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世無怨女曠夫,才稱得太平天下。宮女久閉宮中,情竇開時,難免生事,所以本朝訂有新制,二十四歲出宮婚配。前明宮女數千、宮法森嚴,尚且不禁對食,皇兒對此何必認真計較?事情總在宮牆之內,又無真跡。常言說得好:不睹不聾,做不得阿翁。這件事,皇兒你的度量和明智,真還不及皇貴妃喲!」「她?……」福臨的臉又紅了。

「她早就知道,早就對我講過。她說,講天理、論人慾,她都得寬容。祖先在關外草創天下之際,不曾拿這當成了不起的大事,既存天理,也不滅人慾……「福臨目光閃爍了一陣,說:「那她自己會不會也……」太后目光倏地陰暗了,望著兒子,責備地搖搖頭:「皇兒你不該這麼問,更不該這麼想!要問後宮女子有誰肯立時裂開胸膛把心掏給你,那只有她!"福臨自覺有愧地低下頭,小聲嘟囔著說:「淑惠妃和康妃她們,都拿這當醜事、當笑話……」「這當然是個疤,不是朵花。不過,就是景仁宮和儲秀宮,要是也去搜查,一樣都有……」福臨咬住了嘴唇。

果然,當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宮、儲秀宮等處搜查的李國柱,向皇上繳來了許多"妖具"。福臨嘴唇咬得更緊了。他命李國柱把它們送到本宮主位那裡,要她們自己處置,並傳了一道嚴諭: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違旨者死罪。以後也不許再提此事。

發現了這個秘密,福臨應該很不痛快,這究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但福臨心頭卻有一種雲開霧散的感覺,輕鬆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彌合和皇貴妃之間的感情裂痕了。就這樣宣召皇貴妃來養心殿?好象他在認錯,這絕對不行。還是等皇貴妃自己來向他請求免罪更為體面。當晚,他沒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著皇貴妃。太后既然親自出面和解,她怎會不知道?

從黃昏等到月出,從三星高照等到銀河平西,福臨一會兒在殿前閑步,彷彿數著點點流螢;一會兒習字作畫,卻又將作品一張張都團了扔掉;一會兒捧起唐詩高聲朗讀,讀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總之,不管做什麼,他的聽覺都高度緊張、靈敏,每一點動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太監們誰心裡不明白?他們暗暗好笑,眼見皇上成了那等著跳牆會鶯鶯的張君瑞了,可是誰也不敢有點兒笑模樣,一個個裝得跟麵人兒似的,全無表情。

這一夜,烏雲珠沒有來。福臨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緊張,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見烏雲珠時還要熾熱。十二天沒有見到她了!任他掩飾,任他設法轉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種食無味、寢不安、沒著沒落的相思味兒。在這十二天里,他動不動發脾氣、摔東西,又打太監又踢宮女,對召來的主位們更沒個好臉色。玉器、玉盞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個小太監,只是因為把書放顛倒了—-沒有照皇貴妃整理的樣子把象牙書籤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還罰他跪了半天。這些脾氣,他都當著主位娘娘,好象專門發給她們瞧!

想必是太后聽了主位們的訴苦,才決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難排遣,何況養心殿里處處留著烏雲珠的蹤跡?書房裡有她用過的筆硯、她臨摹的楷書;妝台邊有她忘在那裡的一副珍珠耳環。東梢間的卧室是他們倆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來了都不能到那裡和皇上同寢,如今空了十二天的卧床,似乎還保留著她的溫香。他的腰邊還掛著她親手為他綉制的精緻的香囊……要是走出寢宮,來到養心殿,引起甜蜜回憶的事兒就更多了,不是嗎?那個牡丹盛開的美好日子,他倆在這裡定情……天亮了。福臨還在養心殿的廊下走來走去,又焦躁又煩惱,其中還夾雜著說不出的甜蜜。他想念烏雲珠,整個身心強烈地渴望著她。但皇帝的威嚴和體面又在阻止他、束縛他。

他要在兩者之間尋找夾縫,想出兩全的辦法,讓烏雲珠回到他的懷抱。怎麼辦呢?他撫摸著腰間那漂亮的香囊,蹙著烏黑的眉毛,實在有些進退兩難了。

「啟稟萬歲爺,武英殿大華士傅以漸、兵部尚書伊圖、梁清標求見。"一個奏事太監小心翼翼地跪稟。

福臨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視而不見,彷彿沒有聽到。

太監不見萬歲爺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頭,只好再稟一遍,略略提高聲音。

「宣進殿來。"福臨一揮手,轉身回養心殿等候。

召引太監領著三位大臣匆匆地進來了。梁清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伊圖簡直就是滿臉烏雲,唯有傅以漸彷彿不改常態頗有宰相風度,但他微微發顫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壓制內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畢,起身抬頭,只見皇上穿一身江綢暗龍紋藍袍,黃腰帶上懸著七寶小刀、玉佩香囊、流蘇纓穗等雜珍,頭上沒戴帽子,項間沒掛朝珠,烏黑的頭髮泛著光亮,象牙般黃白色的面龐染上淡淡紅暈,一雙明亮的眼睛彷彿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輕輕顫動,手裡輕輕搖著一把墨蘭摺扇。好一個俊逸瀟洒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問:「眾卿不等朝會,有什麼急事?"伊圖連忙奏道:「稟皇上,鄭成功兵臨金陵城下了!"福臨耳邊"嗡"地響過一陣尖嘯,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

為了掩飾心頭的慌亂,他"啪"的一聲,連扇子帶手掌在桌上猛一擊,扇骨斷了。他站起來,厲聲問:「甲喇額真赫特赫的大軍呢?"六月里,鄭成功兵進長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軍增援江浙,阻擊鄭成功。前些日子不斷有捷報傳來,如今是怎麼回事?

伊圖囁嚅道:「赫特赫兵敗,在鎮江陣亡,所部被殲……」「什麼?鎮江?……「這幾個字福臨幾乎是喊出來的,難道扼守長江險要和南北運河的重鎮鎮江,業已丟失了嗎?

伊圖觸到皇上的目光,嚇得不敢再說話。傅以漸竭力拿出他平素鎮靜、從容的氣度,詳細地報告這個驚人的壞消息:「稟皇上,六月里鄭成功已做好大舉北上的準備。他自封招討大元帥,以張煌言為監軍,率十七萬水陸大軍,兵分八十三營。鄭成功親率馬步軍在崇明島登陸,攻焦山、破瓜州、占鎮江,如今已經圍困了金陵;張煌言率水軍沿江而上,攻佔蕪湖後,又分兵四齣,徽州、寧國、太平、池州等三十餘州府縣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馬三千,總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絕非鄭成功的對手,而江南各地聞風而起、蠢蠢欲動者不在少數。形勢岌岌可危,請皇上早做定奪!"呆了半晌,福臨聲音沙啞地說:「再派八旗勁旅,增援金陵!"梁清標心情沉重,聲調也很沉重:「稟皇上,征雲貴大軍遠在邊陲,鞭長莫及;畿輔重地,豈能防衛單弱?各省駐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輕動,唯有各處綠旗營尚可調遣。只是,這綠旗營……」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綠旗營是漢人軍隊,在這樣一場戰爭中,未必可靠。

傅以漸竭力沉著地說:「稟皇上,無論如何,必須速發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話,江蘇與畿輔間只隔山東一省,一旦蔓延,京師可危。況且這消息不日就將傳開,百姓必定驚懼、混亂,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擴大事態,難保不生他變。臣以為不如就近發山東、安徽各處駐防八旗及綠營,立往金陵解圍,至少也要擋住鄭成功北上!……」「調盛京八旗!調湖廣八旗!調蒙八旗!……」福臨又急又怒,聲音都變了,臉色鐵青地喊:「一定要擋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剛剛離開養心殿,福臨方才努力壓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壓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蓋著的驚恐、慌亂,一陣又一陣地、越來越強烈地襲擊著他,各種可怕的想法爭先恐後地從他腦海里冒了出來:江南,江南,朝廷的財賦重地,天下稅賦一半都來自江南啊……平定雲貴,靠的就是江南寧帖,糧餉源源不斷。如今落入鄭成功手中,這不斷了朝廷的半條命嗎?……鄭成功,這軟硬不吃的漢子,我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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