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1

——一——

一交順治十六年,前方的勝利消息便雪片般飛來。正月,多尼、吳三桂、趙布泰等四路大軍會師於平越府,隨後再分三路取雲南,所向皆捷,不久就收復了昆明。繼而大軍追擊永曆帝朱由榔,進克永昌,在怒江之濱磨盤山一場大戰,清軍雖然中伏損失不小,但最後大獲全勝,李定國奉永曆帝出逃緬甸,於是雲貴全部收復。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繼茂鎮守四川,西南諸省大定,統一大業終於完成了。舉朝上下一片歡騰,滿洲王公貴族更是興高采烈,他們攀上了他們祖先不曾達到的高峰!

由於撤議政改內閣造成的矛盾和齟齬,此時都淹沒在勝利的狂歡之中。各地一些響應南明的小股造反人馬,都被輕而易舉地平定下去了。三月里,鄭成功曾率軍進犯浙江太平,企圖減輕雲貴方面的壓力,但被官軍擊敗,遠遁海島。撤議政雖未成功,但內院改內閣和增設翰林院,總算是付諸實施了。順治躊躇滿志,開始計畫許多統一後的大事:撤回大軍,削減軍費,改革賦稅,進一步推行"招撫流亡、開墾荒地"等等。

福臨身邊也一切如意。宮內平靜和順,太后福體安康,后妃相親相愛,阿哥、格格也都平安。由於皇上"雨露均勻」,各宮主位的怨氣平息了許多。董鄂妃的堂妹已經進宮,封為貞貴人,和姐姐一樣受到皇上的寵愛。政暇日,順治或與后妃們飲宴說笑、賞花看戲;或召內閣、翰林院學士談詩作賦;或往萬善殿拜訪玉林、木陳等高僧,參禪學道。總而言之,一切都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他自己也十分滿意。

七月初七七巧節,是民間所謂天上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喜鵲、烏鴉之類,一整天都應當不見蹤影,因為它們都去天河為牛郎、織女搭橋了。偏偏有兩隻喜鵲,不知為什麼缺少仁義心,不曾飛往遙遠的銀河,只在坤寧宮前黃澄澄的屋檐上跳來跳去,喳喳亂叫。容妞兒正跟皇后的侍女在階前卜巧,聽到鵲噪,抬頭獃獃地望了好一會兒,悄悄說:「俺再沒喜氣要你報的。你別叫了,你走吧,快去搭橋吧,人家夫妻一年就見這麼一回面兒,這點兒忙你都不肯幫嗎?……」「唉呀!瞧我的這個多好!"皇后的一個侍女拍手笑著喊:「容妞兒,快來瞧呀!"台階上放了四五個盛滿清水的瓷碗,曬在太陽下。女孩子們各拿一枚小針,輪流往水碗里投。沉入水底,最拙,能浮在水面,就算有巧。再看水底針影的形狀:散如花,動如雲,中等;如果細如線,尖如錐,這投針的女孩兒便是最巧手了。這就是俗稱丟針兒的小姑娘七夕之戲,也叫卜巧。到了晚上月出的時候,女孩子們還要往供桌上擺瓜果糕點和自己的女紅綉品,向銀河祝拜,祈求織女保佑她們拙的變巧,巧的更巧。

陽光在水面上嬉戲,女孩子們忽而嘆息,忽而歡笑。容妞兒最後一個丟針。小小銀針象貼在水面的一根羽毛,極輕極穩,水面紋絲不動,碗底透出一道細細如絲的線。"哈,容妞兒最巧!"女孩子們笑著嚷叫起來。

笑嚷聲驚動了董鄂妃,她走出暖閣,女孩子們趕忙低頭斂容,恭敬地站好。董鄂妃看看階上的碗,笑了,說:「在卜巧嗎?你們最巧的是誰?"皇后的侍女跪下笑道:「稟皇貴妃,是你宮裡的容妞兒。」「快起來,什麼大事,還要跪稟。"董鄂妃和藹地說:「倒不知道容妞兒這麼好運氣,今兒晚上還得乞乞巧吧?"女孩子們都笑著連連點頭稱是。

「好。皇后病體初愈,你們不要大聲說笑,好嗎?"董鄂妃依然那麼和藹地提出要求,宮女們哪能不立刻遵行?看她移動著弱不禁風的身體回到坤寧宮,她們忍不住小聲議論開了:「多虧了皇貴妃,不然,咱們皇后這一病可就難好了!」「可不嗎!五天五夜,皇貴妃眼睛都沒閉過,守在床邊喂水喂葯,洗臉洗腳,就是坤寧宮侍女、太監還輪著歇息呢,她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唉,不管哪宮主子病了,皇貴妃都去親自照看,她的心眼兒也太厚道了!」「哼,誰再說董鄂娘娘想當皇后,我就不信!……」年齡最小的一位皇后侍女剛不平地說了一聲,就被旁人把嘴捂上了,還挨了幾句申斥:「這話是你能說的嗎?快閉嘴!"容妞兒只是聽著,沒有搭碴。她比她們知道得多得多。她知道董鄂妃五晝夜目不交睫;她知道皇后病危時,董鄂妃每離皇后榻出寢門便落淚說:「皇上委我侍候照看皇后,要是不能痊癒,可怎麼辦哪!"容妞兒還親眼見她設香案為皇后祈禱。

但容妞兒更知道在這耗費心力的五晝夜之後,皇貴妃更加消瘦、更加虛弱了;夜晚更難入眠,痰中見血的次數也更多了。

不過皇貴妃嚴禁容妞兒對別人提起這些,如果犯禁,她說就要把容妞兒立刻趕出宮去!

容妞兒可不願離開這裡!在她短短的一生中,還沒有對誰產生過這樣又敬又愛的感情。在馬蘭村的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她愛母親、姐姐,也愛大哥。但對母親她是愛而不敬,對姐姐是又愛又憐,對大哥是怕多於愛。怎麼能跟皇貴妃比呢?皇貴妃象是天上的神仙啊!

當初容姑全家被押進京,很快就被賞給功臣家為奴了。容姑因為年齡小,幹不了活,王府都不要,最後落到一家包衣佐領手中。包衣按說是滿洲的家奴,可是待自家的奴婢卻格外兇狠,不到半個月,容姑就被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一頭黑髮被揪得七零八落,一個漂亮活潑的小姑娘被折磨得沒了人形,容姑的眼淚都哭幹了。

誰知主人家忽然變了面孔,對容姑好起來。做了兩套綢子的韃子袍,另撥了一間乾淨屋子讓她住,不僅不再餓肚子,隔三岔五總有好菜好湯款待她。容姑是直心眼的小女孩兒,對她壞她就罵,對她好她又很感激,不多時竟養得白白胖胖,倒象主子姑娘了,又恢複了原來的天真。這是為什麼?容姑想不透,也不愛想。但主母很快就向她透了底:她得頂替主人家的女兒去選宮女。

宮女不同於秀女,是每年由十三衙門中的內官監辦選,選自包衣佐領下各家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女兒。她們的地位比秀女低得多,主要供內廷各宮主位役使。年滿二十五歲就被遣出宮,由母家另行擇配。

容姑的主人主管選宮女,暗中早已做好手腳,唯一要堵的漏洞是容姑的嘴。於是容姑受到嚴厲警告:膽敢透露真情,就把她的母親和姐姐殺掉!

就這樣,容姑莫名其妙地進了宮,成了承乾宮掃地送水的粗使丫頭。由於她天真的笑臉、秀麗的眼睛和對本宮主子的說不清的傾慕,董鄂妃注意到她,很快就使她代替出宮的蓉妞兒,做了皇貴妃隨侍宮女中的一名。

容姑心甘情願地服侍皇貴妃,一片忠心。皇貴妃也喜歡她,但做得從不過分,恰到好處地使容姑感到皇貴妃另眼看待,又不使其他宮女、太監有所覺察。不管皇貴妃怎樣得到內廷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和讚美,不管皇貴妃平日怎樣談笑風生,神采奕奕,容姑卻知道皇貴妃有多少說不出的苦楚、有多少需要背人流淚的辛酸。在這些時候,容姑恨不得跪到皇貴妃面前,摟著她的雙腿替她痛哭一場,哪怕只向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呢!但容姑不敢……「容妞兒,你聽!"冷不防皇后的侍女小聲叫她:「皇貴妃又講笑話了,咱們去聽聽啊?"果然,從暖閣打開的窗紗里傳來了笑聲。自打皇后的病有了起色,陪在床邊的皇貴妃又多了一件事,為皇后讀書講史,不時講幾個小笑話為皇后解悶。可是皇貴妃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身體衰弱而又孤單的時候,有誰來給她講笑話解悶呢?容妞兒搖搖頭,她不忍心去聽。

東暖閣里,董鄂妃果然在強打精神,給皇后講笑話:「從前有個邢進士,長得十分矮小,有一次在鄱陽湖遇到水盜,水盜把他的財物搶到手,便要殺他滅口。強盜剛剛舉起鬼頭大刀,邢進士趕忙湊趣說:人家已經叫我邢矮子了,假如你再砍了我的頭,我不就更矮了?強盜聽了不覺大笑,收起刀,放他走了。"皇后又笑了,道:「難得這位邢進士不怕死。」「正是呢!萬事只要想得開,死在眼前都有辦法化解。」董鄂妃笑著說,很是自然親切。

皇后斜靠在涼塌上,董鄂妃坐的椅子就在榻邊。窗外強烈的陽光經過濃綠的窗紗後,已經變得十分柔和,彷彿帶著淡淡的青綠。這樣的冷光斜射在董鄂妃的臉上,使她的面龐更顯蒼白,眼圈的烏青色也更濃重了。皇后心裡不過意,說:「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你辛苦了這麼些日子,也該好好歇歇了,不要天天來陪我……「「娘娘言重了。妾妃等輩理當事皇上如父,事皇后如母,母病,子女怎能不盡心盡孝呢?但凡有體貼不周之處,娘娘多加教訓才好。"皇后望著董鄂妃美麗的眼睛,感受到一陣煦煦暖意,心裡很激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後來,她長嘆一聲,握住了董鄂妃的一隻手,含淚道:「你真是好人!心腸好!……一向都是好的……我只當你處處邀買人心,不是想取中宮之位,也要日後當皇太后。這回我病倒,心想你不知有多高興、不知怎麼盼著我早死呢!……哪曉得你全然不是的,你這樣待我,我……唉,我太多心了!"董鄂妃把另一隻手也伸過去,輕輕撫摸著皇后胖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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