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五——

五月榴花紅勝火。安親王岳樂一向喜愛它熾熱的顏色,正當時令,王府處處都是盛開的紅得耀眼的石榴花。不過這幾日,絢麗的榴花也得讓位了,因為府里張燈結綵慶賀王爺生辰。府門口的衚衕好幾天水泄不通,車來馬去,人山人海,都是趕著來送壽禮的,抬的、擔的、捧的,紅紅綠綠、金花銀葉,流水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熱鬧紅火,真跟過年一樣。

今天是岳樂壽辰的正日子,來拜壽的,可就都是冠蓋人物了!這使得王府門前的熱鬧中添了些威嚴和富貴氣,別說下人們屏息靜氣,就連馬到門前,也不敢揚聲長嘶了。

王府東側,是一所規模很大的花園。花園一隅有一所幽靜精緻的梨花院。岳樂在這裡設宴招待他的顯貴客人,朝中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也都是他的親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個從南面房屋中突出來的小型戲台。戲台下面擺著一人一桌的豐盛席面,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康郡王傑書、溫良郡王猛峨、順承郡王勒爾錦、端重親王齊克新以及敬謹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這裡就座,由岳樂的兒子蘊端、瑪爾渾等人相陪。左右兩邊是塑有圓、方、六角、梅花、石榴、寶器等各種形狀花窗的長廊。在廊里看戲吃酒的,是來拜壽的福晉格格們,自然由安王福晉、側福晉們相陪。正對戲台是一間正廳外的敞軒,只設了兩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兒的壽星,身著采色吉服的安親王岳樂;左面一位,便是簡親王濟度。

按輩分,他倆是兄弟;按位分,岳樂新進親王,不及濟度。平日兩人政見不盡一致,來往較疏。但皇族的規矩,最講兄弟親戚之誼,岳樂比濟度年長,哥哥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簡親王著了禮服,領著福晉和兩位側福晉,早早就過府拜壽來了。

自家親戚歡聚,照例氣氛較比輕鬆。五月的天氣已相當熱了,王爺、福晉們紛紛去了禮服冠帶,輕搖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閑談,興緻勃勃地看著台上的戲文。

一齣方罷,台下一片談笑聲,稱讚這齣《黃鶴樓》做得真熱鬧、真好。廊下的福晉、格格們尤其讚揚劇中的劉備和周瑜。不一會兒,戲班的班主領了扮演劉備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軒前,向安王爺和簡王爺謝賞。

岳樂對"周瑜"看了一眼,說:「你不是雲官嗎?"同春低頭恭敬地回答:「是。「「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發出色了。我記得你已經脫籍。」「是。"同春恭敬地又答一聲。班主連忙補充道:「稟王爺,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戲,不陪酒,不拜師父。」「哦,也算難得……既入此門,再要謀別的出路也難。日後能做個梨園教習,也可善終起身了。」「是。"同春第三次回答後,隨同"劉備"、班主領賞去了。

「王兄,你見過這個唱戲的?」

「哦,此人在梨園,可算是佼佼者,不賣色相,沒有媚容俗態,性情舉止有翩翩文士風,所謂陽春白雪是也!"濟度笑道:「王兄愛和那些文士們來往,所以連這麼個唱戲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處?打天下打天下,總歸要靠打!要靠騎射,要來武的!"岳樂也笑了:「賢弟難道沒有聽說?從來成就大業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馬上得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嗎?"濟度說:「馬上得天下,為什麼不能馬上治天下?當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馬上治天下嗎?「岳樂並不直接回答他,繞過了祖宗的武力攻戰,另開議題:「曆數前朝,凡享國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我大清開國不久,要治理中華偌大疆土,滿蒙漢萬千百姓,為長治久安計,正需參酌古今,定下制度。"濟度鄙夷地聳聳鼻子:「明朝就有制度,還不是一樣亡於李自成一幫流寇,讓位於我大清?」「不,事情不那麼簡單。皇上在內院閱讀史書,曾親諭道: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足見明初所定製度原無不善,但日後逐漸廢弛,國祚也就衰弱下來。到了萬曆末年,明朝大局實已敗壞,所以還能延續數十年而後亡,制度之力也!我們不可不認真參詳啊!……」濟度臉上已露出不耐煩,強笑著說:「王兄,掉書袋子,我掉你不過,也沒這份精神。咱們愛新覺羅氏是天女後代,天生的貴族、英雄!有上天佑護,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著去跟下賤的蠻子們學什麼制度!……」岳樂耐心地帶著勸解的口吻說:「賢弟武功超群,確是祖宗的好子孫。我們愛新覺羅也確是天女之後,天潢貴胄。不過,滿洲一族的淵源呢?賢弟你還不知道吧?我近日查了許多史書,滿洲來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餘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時候,享國一百多年,與北宋、南宋共始終;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國,也是女真所興,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海東盛國,享國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千年之間,三為大國,愈來愈大,終於據有天下,我滿洲族之強固可想而知!但是,堯舜禹三代以前呢?誰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細推究,未必不是黃帝的一支……「一剎那,濟度雙眉倒豎,鬍鬚乍起,虎目圓睜,就要發作:好你個岳樂,竟然把愛新覺羅氏和下賤的蠻子聯上了祖宗!他轉而一想,現在是給岳樂拜壽,無論如何撒不得火。他雖然憋得一臉紫紅,只是憤然說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你,你,竟敢……」「賢弟,你這是怎麼啦?"岳樂看著濟度的樣子,不知是真的奇怪,還是裝的驚訝,正要招呼從人,卻見門官引了一位宮中太監趕到面前跪稟:「王爺,皇上召王爺即刻進宮!"岳樂和濟度都吃了一驚,但又不能問。岳樂匆匆地向濟度說:「賢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請罪。」「什麼話!皇上召你,不要誤了,快些走吧。我也告辭了。"濟度和岳樂彼此一請,岳樂便慌忙去準備進宮了。

梨花院里的客人們,因為有蘊端、瑪爾渾兄弟相陪,情緒仍然十分熱烈:兩廊的女眷們多日不見,正好趁此時機說說話兒,交換各自知道的趣聞,談興正濃。濟度讓侍從告訴福晉要早些回府後,自己便率了部分從人離府而去。蘊端兄弟恭敬地送他到大門外,他卻一直悶悶不樂,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這麼急地召岳樂進宮做什麼?……梨花院西南角一間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妝的地方。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見簡親王緩緩離去的背影,立刻聯想到他在前門壓死無賴的雄姿,回頭問陪同小太監:「那位王爺不是簡親王嗎?怎麼不再看幾齣?"小太監湊過來看了一眼說:「真是簡王爺!……咱這兒凈演文戲,簡王爺不愛瞧!「「簡王府也常叫戲班子嗎?」「叫的少。簡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專愛瞧《西遊記》、《十床笏》這路熱鬧戲。」「哦……」同春沉吟片刻,又問:「小內官,象你這樣的,是皇上賜給王爺的呢,還是王府自家買的?」「都有。王府自家買來的多。」「不是還有宗人府、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嗎?」「那就海啦!……可當太監的沒有。他們多半到莊子里去幹活,女的才留府里,洗衣局、廚下、茶上都要人。"同春心裡怦怦直跳,盡量隨便地問:「今年府里又進人啦?"小太監想了想:「沒有。去年中秋節剛進過。哎,你快吃點心哪,這是我們福晉賞的,誰不知道我們安王府點心是京師頭一份!……你不是還有戲嗎?等著吧,准還有好些賞銀呢!福晉格格們有的是私房錢,又最愛瞧戲……」同春十分失望,卻不能不笑容滿面地與小太監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發給功臣家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進入功臣之家,設法打聽夢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謀生門路,解決衣食問題,兩全之策只有一條,那就是重入梨園,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猶豫地搭上了京師有名的戲班。凡是應王府貴宅的戲差,他總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夢姑一點兒蹤影都沒有打聽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動手拆包頭、脫戲衫、換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見了,大聲說:「雲官,你怎麼啦?下面還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春道:「我頭暈,直犯噁心,渾身不舒坦。下面的戲免了我吧,找別人頂兩出好不好?」「哎喲,你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連連打躬作揖:「好雲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這秦小官哪!怎麼敢回戲呢?

王爺要是發了火,咱們也別想囫圇著出府門了!……興許是這屋裡太悶,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裡真是又熱又悶,可是唱戲的伶人敢隨便出去"散散"?連那麼喜愛雲官的小太監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總管是個戲迷,一聽雲官不唱《占花魁》,當然不答應。總管一通融,小太監才敢領了雲官到旁邊小園子里散步透氣,說好不許走遠。

小園子里一派濃綠,高樹矮叢擋住了陽光,空氣蔭涼又寧靜,更襯得遠遠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團團鮮紅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著甜美清純的空氣,舒展著身體,隨著小太監在山石水流間漫步,覺得精神爽快,連小太監跟他說話,他都半聽半應的。

小太監的一句話,猛地鑽進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晉、格格都會有重賞,光這賞錢就夠你幾年花銷……」各王府?這個"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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