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二——

入夜之後,京師內城各門閉鎖,燈光寥落,人聲漸息,而南城卻到了一天中最沸騰又最神秘的時分。棋盤街、大柵欄、廊房頭、二、三條衚衕、肉市、鮮魚口、打磨廠、珠寶市,是旅店、貨棧、茶樓、酒館叢集之地,燈火輝煌、人語喧鬧。買賣吆喝、划拳行令,加上眾多會館的夜戲鑼鼓,匯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響。京師兩大戲樓,一名查家樓,一名月明樓,都正是笛聲悠揚、粉墨登場,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風光。查家樓,在正陽門外肉市;月明樓,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西街。兩大戲樓之間,櫻桃斜街、玉皇廟、西珠市、東草廠,再向南韓家潭、胭脂衚衕、石頭衚衕、粉坊街、果子巷,則是娼妓優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們稱之為"華燈照天,銀箏擁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順治初,曾冷落過兩三年,順治十年以後,又繁盛起來。

進妓館閒遊,叫做打茶圍;到優伶所設堂中閑話的,也叫打茶圍。時人改舊詩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燈籠六七個,八九十碗茶。"因為優伶家常備小紙燈數百,客來則提燈引進,客去又各給一盞小燈引出,門前還懸著燈籠。於是南城這幾條衚衕,入夜以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既是風流的招牌,又是低賤的標誌。

同春居然走到這燈火輝煌、清歌繚繞的櫻桃斜街來了,他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決心,費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這個地方。那時候他發誓,這輩子決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來找他的師弟柳同秋--眼下京師有名的紅相公、媚香堂主人蓮官。十五的月亮光華四射,路邊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氣彷彿都凍得發藍了。同春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踏著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車馬遊人中,在如螢火飛動的大小燈火里,走進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領徒弟應條子陪酒去了,再有半個時辰就會回來。因為蓮官是頗具盛名的紅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過三巡便可登車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卻不得少於十兩,至於賞賜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錦,多得不計其數。

「做相公的到了這個身分,就算是頂尖了!"這是媚香堂的門丁對同春說的感慨不已的讚詞。他把同春當成替家主前來邀請蓮官的小廝,當成自己的同類,不肯放他進門,卻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邊等候,一邊吹噓媚香堂。同春無奈,只得聽著。

門外一陣馬嘶,轔轔車聲直響到門前,在檐下那寫有"媚香堂"三個金色大字的大紅紗燈照耀下,一輛漂亮的雕花篷車停下了。門裡門丁小廝趕忙迎了上去,掀開車簾,三位裘服翩翩、繡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車,匆匆進堂上去了。同春認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過了一會兒,門丁領同春上堂,小聲囑咐說:「堂主氣不好,你回話可要小心著!"同春皺皺眉頭,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靦腆的、嬌怯得象女孩兒一般、時時需要他保護的小師弟。

進了門,首先投入同春眼帘的,是一身月白緞貂袍、外罩鑲水紅珠花邊的茜紅短褂的同秋,滿頭黑髮油光漂亮,臉上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還那麼嬌艷。一個小僮兒雙手捧著銅盆跪在那裡,侍候他洗手。

「稟大爺,"門丁諂笑著單腿跪下:「這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他說是大理寺簽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稟。同春不動。

同秋一副嬌滴滴的不耐煩的樣子,象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從牙齒縫裡說:「真討厭!這麼晚了,天又這麼冷,還沒完沒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個小廝趕忙拿乾淨手巾替他擦乾伸在那兒的雙手。他這才轉過身子面對同春,但眼睛並不看他,帶過一陣濃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門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輕輕推開,沉重地低聲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同秋一聳眉尖,盯住了同春,剎那間瞪圓了雙眼,搶上幾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來:「師兄!是你呀!」「師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卻已滴下眼淚。門丁詫異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見了,師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讓在客位坐下,命徒弟進茶進果之後,無限感嘆地問。

「我好。師弟你呢?"同春看著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動作,反問一句。

同秋輕輕一笑,意味十分複雜。說他得意吧,卻含著一些凄婉;說他無可奈何吧,又有幾分矜持。他轉動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嘗盡,還有什麼可說的?"同春心頭一酸,移開目光打量房中陳設,卻是意想不到的雅緻簡撲,並無綺羅香澤習氣。室無纖塵,几淨窗明,壁上儘是名人書畫,罷設也僅古琴一張、洞簫一支、自鳴鐘一座。正中牆上一軸橫幅,上書十六個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瀟洒風流,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過不少優伶的"香窠",錦幙紗廚、瓊筵玉幾,無不光耀奪目,至於周彝漢鼎、壁鍾衣鏡,多半豪貴人家也很少有。寢室則更是華麗、香軟,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到了那裡也會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經上到"紅相公"的地位了嗎?住處怎麼這樣素凈?

同秋看出師兄的疑惑,說:「跟作生意一樣,與眾不同才能出眾,鶴立雞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時興,唯有脫俗方能得名人讚賞。不然,紅相公就紅不成了!"他說來心氣平和,如同武人說弓箭、文人講文章一樣。他打量著同春一身寒酸的裝束,稍一遲疑,問道:「師兄還在作書僮?"同春搖搖頭。科場案發,李振鄴被殺、張漢被囚,他的飯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為人臨時做工。雖然僅得溫飽,卻無需隨人俯仰。但這些用不著對同秋說。同春笑笑,道:「師弟,你這媚香堂肯收我嗎?」「啊?"同秋吃了一驚,想不到同春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為難地蹙起淡淡的細眉,象女子那樣掏出綢絹沾著嘴角,輕輕地擦了擦,強笑道:「師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著逼了一句:「聽說你日陪數筵,日進百金,還養不了哥哥我這張口?」「師兄,要是只為一口飯,小弟我能養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艷壓群芳,獨冠京華,小弟決計望塵莫及!……如今,晚了。不獨師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過趁芳春將歇,積蓄後半生的使用罷了!……」

他那竭力修飾的凄美的臉,顯出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愴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嘆息。他知道,干同秋這一行享受盛名不過數年,大約十三四歲初次登台唱紅以後,便有許多大佬出大錢奉承,使之有能力開設堂子,紅遍南城、紅遍京師;十六七歲到達全盛;十八歲以後便要衰落,因為人越來越象男子,被稱作「潯陽婦"而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同秋過年不就要十八歲了嗎?

「師弟,"同春真誠地勸道:「多積些錢也是正理。置些田產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孫!"同秋突然打斷師兄的話:「他們免不了也要操這梨園生涯,我寧肯孤獨一世!"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聽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說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難過。同春打心眼兒里原諒了師弟。

「師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兒個怎麼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沒有理會。我想請你薦個班子!」「師兄你要登台唱戲?」「嗯。」「你想進哪個班?唱什麼角兒?」「哪個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隨便,生、旦我還都能拾得起來。」「你要去給師父上墳?」「要去。也要掙口飯吃。"同秋眼珠一轉,問:「還要看看喬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問了。師弟肯不肯幫忙吧!「「師兄是當年的梨園三傑,至今膾炙人口,任哪個班子,怕不要搶得打破頭!這有什麼難!師兄,三年沒聽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來!"同春點了一出《桃花人面》,這是班子里常演的戲目。但同春並不唱主角蓁兒的段落,卻作起博陵崔護那瀟洒文雅的身段;他並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試一試《題詩》那一折的《落梅風》帶三令:《甜水令》、《得勝令》和《折桂令》。

同秋為他輕敲檀板,笙笛悠揚,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錯,開口便唱:[落梅風]:細雨灑輕寒,綠綉芳草淺,隔溪的沙鳥幾處如相見。滿旗亭花開儼然,盼不見去年人面。

在這裡有一句簡單的道白:「此間已是她門首了。"同春念得吞吐縈迴、柔腸百轉,隨後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為甚呵村莊冷落,朱扉鎮鎖,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可正是雲離楚岫,霧散秦樓,玉去藍田,則教我對花枝空憶當年。

[得勝令]:千種恨,向誰言?萬般愁,空自憐。你可是化朝雲陽台畔?俺怎能結同心古樹邊?盤旋,看水上雙飛燕;遷延,聽枝頭泣杜鵑。

[折桂令]:望芳郊晴嵐半天,看幾個典春衣,行歌綉筵。誰似俺春恨綿綿,良辰無那,淚灑風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邊又增新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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