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1/2

——一——

退朝之後,福臨按照慣例去向太后問安。才出隆宗門,他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興奮和狂喜,望著慈寧門,大叫一聲"額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歲的男孩子那樣無所顧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的那一大堆侍從內監,也只得捧著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著一塊兒跑。他們哪裡追得上福臨,還沒有到慈寧門,便跑得氣喘吁吁了。

跑到慈寧門,福臨遙遙望見殿前月台上幾盆菊花間露出母親的青玉鈿子,便又大喊道:「額娘!"他飛跑著進了宮門。太后抬起頭,驚訝地聳起了細眉。她身邊的宮女、內監們一個個張大了嘴,這太不可思議了:天下至尊、萬民之主,竟這樣不顧威儀地跑了起來!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狂跑的福臨跨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猛地摔進門裡四五尺遠,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聲,嚇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門太監甚至一時都沒想到該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臨跳起身來,仍然興高采烈,跑下石階,穿過漢白玉鋪成的御道,一直衝到母親身邊:「額娘!大好事,孫可望降啦!」「什麼?」庄太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孫可望跟李定國火併,孫可望跑出雲南,投降了!」「啊!佛爺保佑。"庄太后深長地出了口氣,雙手合掌,兩眼望天。

「這一下,朱由榔的內情,雲貴的山川形勢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將成局在胸!我要立命洪承疇率軍進擊,我要再委一位撫遠大將軍率軍入征雲南!……「他一面說,一面興奮地揮著雙手,在太后面前走來走去,一會兒轉身一會兒揚頭,狂喜地張開雙臂,大聲喊道:「這是上天助我,一展懷抱,成就天下一統大業,開萬世昌明之基!……」「皇兒,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兒孫,成就這一番事業……「"額娘,兒的心胸何止於此!兒要上越明祖、漢武,做一代有為之君!」「好,好!……「太后仔細地望著兒子閃亮的目光,紅彤彤的面孔,心裡既感慨又激動,一時說不出別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壞沒有?"福臨伸出手,掌心在沁血,笑道:「額娘宮裡太乾淨了,兒摔了這麼一跤,手上也沒有沾灰。"太后托著福臨的手,用雪白的綢巾輕輕沾去點點血跡,輕聲說:「洪承疇經略軍事四年之久,終於見了成效。"福臨眉飛色舞地說:「母后,孩兒這些年要是聽了議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們的議論,把洪承疇罷免革職,焉能有今天?兒所以力排眾議,始終重用他,實在是深知其才幹見識,決不會無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聯絡永曆朝文武,終於拆掉了他們的一根大木樑。額娘,兒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后笑道:「不要這樣得意喲!……遠征雲南,皇兒想拜誰為大將軍?」「濟度春天才班師,不宜再出。岳樂如何?"太后撫摸著一朵金黃色的龍爪菊,搖搖頭:「岳樂博見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臨心裡打了個磕絆。信郡王多尼是豫親王多鐸的長子,多鐸則是多爾袞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臨不能不斟酌。他望著眼前一片絢爛奪目的秋菊,暗自沉吟。

太后看著兒子,輕緩地說:「如汪洋大海,包容萬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母劉三秀的調教,在宗室中也如岳樂一般,從不跟你作梗,為什麼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騎射倒也罷了,可看不出他有什麼過人的智謀。」「那都在其次。多尼征雲南,不過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臨滇而已。至於征戰機宜,總領全局有洪承疇,攻伐陣戰有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師盡可督戰……皇兒要明白,漢家天下千餘年,養就了無數人才,這是我們滿人萬萬不及的。滿洲不但要善學,更要以漢制漢,才是上策。」「母后明見萬里,兒遵命,不日即拜多尼為定南大將軍。"福臨目光灼灼,非常精神。

「好!"庄太后看著兒子英姿勃勃的樣子,心裡很覺安慰,一股溫存的母親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斂了,轉了話題:「皇兒,隨我到東廡去走走。」「額娘又為兒預備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倆邊走邊說,心情振奮而又愉快。但一踏上東廡的長廊,太后就向福臨做了個手勢,要他不出聲,要他放輕腳步,她自己首先就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做著樣子。福臨覺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后需要對誰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時,便聽見蘇麻喇姑用滿語在緩慢地、有腔有調地說話。太后朝福臨擺擺手,兩人在門外站定。蘇麻喇姑的聲音更清楚了:「……長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樣,清亮亮綠瑩瑩,水上浮著一個鮮紅鮮紅的果子,那還不照眼哇?庫倫仙女在天上也沒見過這麼美這麼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張嘴就把紅果吞了下去。過了十個月,仙女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就是咱們滿洲的祖先布庫里雍順……」「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嬌嫩的童聲口齒伶俐地搶著說:「我還會唱呢!"他立刻高聲地唱起了《布爾湖》:布爾湖,明如鏡;庫里山,秀列雲峰。

風來千頃秀,雨過數峰青。萃扶輿淑是天地鍾靈。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質晶瑩,珍符吻合爰生聖……歌唱的聲音純正嘹亮,節奏準確,還有一股孩子的熱情。

唱罷,他說:「我父皇出巡,樂工奏的就是《布爾湖》。將來我長大了騎馬出巡,也要他們奏《布爾湖》!"門外,福臨驚異地低聲問母親:「是誰?"太后笑笑,也壓低聲音說,[我作主,把你的三個兒子都送來慈寧宮養育,讓我也享享做祖母的福。"福臨笑道:「但憑額娘。」「蘇麻喇姑如今天天領著二阿哥三阿哥,歡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臨忙問。

太后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愛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經心?你放心好啦!真是個實心眼兒的爹!"福臨在母親面前有些難為情,強詞奪理地說:「額娘就不疼四阿哥?"太后笑道:「疼,疼,是孫子都疼!四阿哥長得真好,玉琢粉妝似的小人兒,一雙水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娘。連三阿哥都很喜愛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睡覺。何況我這當祖母的呢!」「蘇麻喇姑,"屋裡孩子的聲音又響了:「再給我講講腳下七星的故事!」「都講過十遍了!」「不行,還要講,還要講!「「唉,好吧好吧。別往身上纏,規規矩矩地坐正,象個好皇子的樣兒,我再給你講……」她講的是老哈王腳下有七顆形如北斗的紅痣,被當作有天子氣的異人,好不容易逃脫了明朝的追捕,後來終於成就帝業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庄太后笑著對福臨說:「聽見沒有?三阿哥跟你一個樣,從小就喜歡聽這個故事。」「四阿哥長大了,也會這樣……怎麼聽不到二阿哥說話?「福臨說著,同母親一起推門進去。

蘇麻喇姑趕忙站起向母子倆請安。三阿哥揚著兩隻小手撲向太后懷中:「皇阿奶!"隨後又懂事地向福臨跪了說:「三阿哥叩見皇阿瑪!"這麼個小小的還沒有桌子高的人兒,長了一副惹人喜愛的機靈相,偏偏學著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樣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來,在他細嫩的臉蛋上親了一下,說:「皇阿瑪剛才問,二阿哥呢?"三阿哥摟住奶奶的脖子,湊在奶奶的耳朵邊,眼睛轉向次間的烏木座榻,小手指頭貼在臉邊指著,小聲說:「哥哥在那邊,--你可不要罵他,啊?--他又睡覺了……」順著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臨看見二阿哥四肢攤開,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臨不覺皺了皺眉頭。只聽三阿哥快活地說:「皇阿奶,你不是也給我講過腳下七星的故事嗎?我也有腳下七皇!」「你?"庄太后又驚又笑地問。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從奶奶懷裡掙脫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脫掉小靴子、小布襪子,把兩隻胖胖的小腳丫舉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說:「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臨母子倆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腳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顆血點般的、排成北斗形狀的痣,象一串紅亮的珠子。兩人幾乎同時蹲下身子,一人捏了一隻小腳丫,仔細地看著,用手指抹了抹,才發現那只是用胭脂點的假痣。蘇麻喇姑在一旁嚷起來:「哎呀,我說你拿我的胭脂做什麼,原來……「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臨故意皺著眉頭說:「真搗亂!

小小年紀,玩的什麼花頭!」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說:「皇阿瑪,我不是皇子嗎?腳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麼能沒有呢?"他很可笑地皺了皺眉頭,學著大人深思熟慮的樣子,光著腳丫、背著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仰起頭,神色很是認真地說:「長大了,我要學父皇,當天下之主!"福臨非常高興,一把摟過孩子,誇獎說:「好孩子!才四歲年紀,便有這般志向,不愧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可是,他一接觸到孩子那雙極象母親的眼睛,立刻就敗了興頭,眉梢一聳,放開了三阿哥,沉聲問道:「兩個阿哥漢話、漢文學得怎麼樣了?"蘇麻喇姑連忙回答說:「四十個奶娘嬤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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