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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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小陽春,風物宜人。萬綠如海、芳草芊綿的南苑,迎來了秋郊射獵的浩大隊伍。龍旗獵獵,畫角長鳴,黑駿玉騎邁著矯捷歡快的步子,振響了鑾鈴,把歡樂的一串串鈴響飄灑向一望無際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圍城垣迴環延綿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門:正南南紅門、正北大紅門、正東東紅門、正西西紅門,此外還有回城門、黃村門、小紅門、雙橋門、鎮國寺門。

苑內有海子多處,河流縱橫,林密草深。元代這裡就是天子縱鷹射獵的飛放泊,明代又將這裡擴展為如今的規模。清朝因襲舊制,並設海戶一千六百人,各給地二十四畝,養育禽獸、栽種花果,既供天子射獵,又用於大閱講武。苑中有行宮數處,皇上不時來這裡居住,有時也在這裡處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宮眷也時常到這裡避暑。今天來南苑的,是剛剛散朝、用罷晚膳①的順治皇帝。

福臨穿了一身射獵的便服,披了一幅黑絲絨披風,騎著他心愛的玉驌驦,英姿挺拔,神采煥發。他沒穿龍袍,也沒戴皇冠,但誰也不會把他只當作貴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品質和胯下這顯而易見的千里駒之外,還有一頂沒有第二個人敢戴的紅絨結便帽和珍貴的嵌東珠珊瑚馬鞍。這馬鞍以金銀絲鏤花為邊,上嵌豆大珍珠二千餘顆,米珠三萬餘粒,豆大紅珊瑚珠二百五十顆,小紅珊瑚珠一萬餘顆。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圓形珠托上,閃耀著列成品字形的三顆龍眼大的東珠。這具馬鞍的造價或許能夠估計出來,但由於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無價之寶。

年輕的天子坐在無價的馬鞍上,迎著爽勁的秋風,頂著碧藍無際的天空,縱目四望,寬舒地長長吸氣呼氣,那滿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帶著幾分狂喜,彷彿就要張開雙臂大聲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帶住了馬。龐大的侍從隊伍也跟著停下。福臨微微扭轉身軀向側後方遠望,後面跟上來一隊人馬,桃紅柳綠、鶯叱燕吒,彷彿把春天喚回到了寥廓而斑斕的秋光里。那是宮眷隊伍,她們年輕貌美,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馬本來就好看,這些宮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臨卻目不斜視,只不轉瞬地盯著前面的那匹桃花馬。

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著斜陽,艷如碧桃初放。她戎裝窄袖,上下一色緋紅,身後飄揚著玫瑰色的絲質披風,恍如暮霞飛落人間。這朵紅雲飛到福臨身邊,美人兒就要翻身下馬向福臨請安,福臨連忙笑著作手勢攔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馬下馬太麻煩。你來得真快。兩年沒騎馬,在宮裡又悶了一年多,趁著秋高馬肥,正好散散心!」「皇上掛懷,妾妃不敢當啊!"董鄂皇貴妃笑盈盈的,催馬上前,於是二人並騎,緩轡同行:一個天亭表表,一個花枝裊裊,看上去那麼和諧、美好。兩人的隨行隊伍按常規自動調整:董鄂妃帶來的宮眷、宮女環繞著皇上和皇貴妃,她們的後面,是皇上的侍從、侍衛。

福臨微傾上身,靠近烏雲珠,輕聲笑道:「你過我馬上來好嗎?我帶你。"烏雲珠雪白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嗔怪地瞅了福臨一眼,低聲說:「看你!……「「哎,我是好心啊!"福臨認真地說,"你分娩剛剛半年,千萬不要勞累了,看你臉色多白,況且你體質本來就弱埃"烏雲珠笑著,神采飛揚:「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頭一次瞻仰聖容,不正是馬上驅馳之日嗎?"福臨深情地盯著烏雲珠,只覺心頭彷彿灌滿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難;一股歡樂在胸間回蕩,就要奔突出來。他不願抑制,揚頭大笑,青春的熱血在全身奔騰。他一勒韁繩,右手高舉那柄鑲金嵌玉的馬鞭,朝座馬後臀一抽,猛松絲韁,玉驌驦歡快地一聲嘶叫,飛箭一般向南猛衝,尥開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過黃綠相間的平坦坦的草原。烏雲珠心裡暗暗著急,連忙鞭馬追趕,侍從宮女也緊緊跟上。但福臨的那匹神駿蹄下就如生風一般,她們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向東邊彎過去。烏雲珠靈機一動,掉轉馬頭向東,猛加三鞭,抄直線近路去攔截福臨。桃花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穩,風聲在耳邊呼呼地響,地上的雜草拉出了長線,烏雲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臨馬前數十丈的地方。玉驌驦見到了同類,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後,當桃花馬放慢步速時,它也無意超過可愛的伴侶,並和它一樣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臨大笑道:「你真靈巧!竟然搶先一步。"烏雲珠微微笑著,略略喘過幾口氣,說:「是僥倖取巧。"福臨審視著烏雲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額上的汗珠,感嘆道:「賢卿秀外慧中,真令人愛煞!天地鍾靈秀,我們滿洲也能誕育仙女!」「陛下快不要這樣說,叫人羞愧死!"烏雲珠頑皮地笑笑:「天地無私,並不獨愛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譽為天人,也忘記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是,塞外風雲,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賢妃啊!"話未落音,玉驌驦踩著一片濕漉漉的草叢,前蹄一滑,馬身往前一閃,差點把福臨摔下去。烏雲珠驚叫了一聲,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夠不著的福臨,也幾乎從馬背上掉下來。好在福臨用力一勒韁繩,玉驌驦猛地縱身躍起,又恢複了平衡。福臨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騎術還說得過去吧?……你怎麼啦?臉色雪白雪白的,嚇壞了吧?"烏雲珠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說:「陛下繼承祖宗鴻業,講武事、練騎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馬蹄怎能靠得住?以萬民仰庇之身輕於馳騁,妾妃深為陛下憂。」「賢妃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齊奏章了。"福臨不在意地開著玩笑。

「陛下馳馬疾速如飛,又凶野異常,實在叫人提心弔膽,你……也該為我想一想,為太后、為皇子……」福臨心裡一陣感動,笑道:「今天我不過是太暢快了。天高地闊,風爽馬健,真使我一舒懷抱,煩悶頓消!」「怎麼?」烏雲珠敏感地扭頭注視著福臨。

「唉,你不曉得,議政王大臣那幫老頭子,真不知是什麼心腸!……」他向烏雲珠細說起這件使他長期以來十分惱火的事情:春天,鄭成功被趕到福建沿海島嶼上,定遠大將軍濟度班師回朝,於是福臨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佔據的西南。對南明的戰事,福臨已全權交給大學士洪承疇辦理。自洪承疇出任以來,各種誹謗誣衊之詞就不斷從滿洲親貴那裡灌進福臨耳中。尤其近兩年,洪承疇圍而不攻,長時間屯兵湖南,不見進取,彈章更如飛雪一般呈進皇上。福臨不為所動,始終信任洪承疇。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正在苦心孤詣地貫徹福臨的剿撫並用的方略。誰知這一來,又引起議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議論,說什麼南明擁有的李定國、孫可望,都是張獻忠的養子,兩員虎將啦;什麼地險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劃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乾脆放棄雲貴兩省,同南明小朝廷兩相和好。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臨氣得七竅生煙。

他今天對董鄂妃說起,不免又形於詞色:「一統天下,金甌豈能有缺!入關才十四年,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無能,當年平定天下的銳氣都哪裡去了?真想挑幾個最不中用的,嚴加懲處!"烏雲珠非常文靜地說:「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見,諸大臣縱有過失,終究是為國事著想,並非為自身謀利。陛下不必生氣,喻以理動以情,總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臨望著她感慨地說:「有你在身邊,朕心中著實鬆寬多了……」他們並馬交談,又親密又愉快,不知不覺,東行宮就在眼前。福臨看看天色還早,便說:「你先去歇息,我隨意去轉轉,射幾隻山雞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烏雲珠蹙緊眉頭:「陛下馳馬千萬當心,以天下為重埃"福臨溫存地笑著,擺擺手,領著侍衛們馳走了。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福臨才餘興未盡地回到東行宮。他連正殿也不曾進,直接走向後面的寢宮。剛轉過正殿屋角,就見烏雲珠站在後殿的漢白玉階石上翹首盼望。她已換上了宮中常服:鬆鬆挽就的飛燕髻,只簪了一隻瑩潔的玉簪,淡綠的夾衫外面,加了一件長長的、鑲了雪白毛邊的果綠貂皮半臂,領口和衫子的下擺,都滾著銀絲點綴的繡花邊,拖到地面的玉色長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長。她渾身幾乎沒有什麼金銀珍寶之類的華麗飾物,卻綽約多姿、淡雅飄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遠使福臨感到新鮮,不論在裝扮上還是在性情儀態上。

她立刻下階來迎接福臨,擔心地說:「太陽下山以後,風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涼。快進殿歇息吧。"進到寢殿正間,福臨剛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下,烏雲珠便象撲通宮女似地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並仔細察看他的面色,說:「回來這麼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熱茶。"福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點不累,也不冷。射獵大有所獲,光山雞就三四十隻,肥得都飛不動了……「"看你手這麼冰涼,還說不冷。"她抽身走進東梢間寢室,拿出一個雙雲頭式的琺琅手爐,遞給福臨,讓他趕緊放進懷中。福臨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侍女宮監去辦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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