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三——

九月里,秋闈榜發,人情大嘩,物議沸騰,落榜的秀才們義憤填膺,紛紛指罵考官行賄通賄。監生張漢首先發難,憤而剪髮告狀,刻寫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門,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鄴納賄;不久,嘉善考生蔣文卓再寫揭帖遍傳京內,嘲罵了酉鄉試行私舞弊;接著,又傳出杭州貢生張綉虎借張、蔣二人事由為囮子,從李振鄴等考官處詐得一千二百兩銀子的消息。人們的情緒被這些事件攪動得日益洶洶,連街談巷議也拿這當作最有興味的題目,津津樂道,一浪高過一浪,都要等著瞧瞧後面還會有什麼好戲。

大學士傅以漸宅中也不例外,雖然主人從來嚴禁下人談論國事。兩個書僮、兩個茶童,在書房小院的走廊里圍著主人的貼身侍從德壽,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這身體膚髮受之父母,傷毀一點點都是罪過。那位張監生竟然剪去頭髮告狀,大鬧科道衙門,顯見是怨憤至極了!」「哼,考官納賄作弊,從來如此!"德壽不免要賣弄他知道得多,教訓似地說:「跟你們說吧,那同考官叫張我朴的,早就動手了。考前三個月起,客廳檐下就掛上一個鳥籠,養一隻黃鳥。凡有人來求關節,他就故意當著來人逗引小鳥,時時盼顧,還大聲訓誡下人,要好好餵食喂水、清掃鳥籠。客人不免要問:此鳥何處得來,大老爺恁般珍愛?他便說:此鳥從禁中來,一飛沖霄,可以上達天聽。你看秀才頂子上一丟丟兒錫也值三百兩,我這裡難道不該十倍、二十倍?求關節的來客自然心領神會,還不大捧銀子大捧銀子地送!」「豈不送錢的主兒呢?」「沒錢,有勢也行。你看京官里三品以上的大老爺家子弟,不是一個個都中了嗎?」「可就苦了才高志大的寒士了。」「可不是!「德壽晃晃腦袋,彷彿是個主講。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況且是一位狀元宰相,家人們一個個說話都儘力轉文,德壽是主人親隨,"七品官"味兒就更足,他清清喉嚨,道:「新舉人王某,不過仗舅舅是顯官;趙某全憑他那有錢的老婆,一副金簪,一雙珠環,就值萬金!……」「真的?"沒見過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沒聽說三位士人喝酒行令么?一人道:京師有一舅,順天添一秀,舅與秀,生人怎能夠!另一人曰:佳人頭上金,舉人頂上銀,金與銀,世間有幾人?第三位說:外面無貴舅,家中無富妻,舅與妻,命也如之何!"德壽的怪腔怪調和一臉誇張的悲酸表情,使四個小廝忘乎所以地放聲大笑。

「住口!"一聲斷喝,大學士傅以漸滿面怒容,出現在前廊月門前。他那魁梧的身體幾乎擋住了半扇紅門,團龍朝袍、仙鶴補褂、青金石朝珠、紅珊瑚頂子朝冠,這一身上朝的禮服,使他更顯威嚴。德壽和小廝們登時變了臉色,連忙跪倒請罪。他們沒料到主人今日散朝這麼早。

「大膽!放肆!"傅以漸繼續訓斥著:「國家大事是你們可以議論的嗎?為什麼犯禁?德壽,你知罪嗎?"德壽抖作一團:「求老爺……饒奴才這一回!……「傅以漸陰沉著臉,看也不看他一眼,說:「正不能饒你,不殺一儆百,哪能令行禁止!」「老爺!……」德壽哀聲求告,小廝們也不住叩頭。

客廳執事手託名刺盤,快步走來跪倒:「稟老爺,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見。"傅以漸看了名刺一眼,扭臉恨聲說:「等我回頭收拾你,仔細你的皮!……請任大人在前院客廳待茶。"主人的腳步聲消失了,奴婢們才站起身來。德壽慌得滿地亂轉。大學士輕易不懲處下人,一旦犯在他手裡,那可真要大吃苦頭了。小書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勸解。德壽一拍腦瓜,拔腳就往後堂跑。

後堂廂房一間精緻深密的小花廳,清涼噴香,素雲正在這裡接待她的好友、龔鼎孳夫人顧媚生。素雲橫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顧媚生斜靠著榻邊的竹床,身邊都擺了一張放置香茗、梅湯、茶點的小圓幾。兩人都沒心思去動那些東西,慵懶嬌柔地放鬆全身,津津有味地說著她們的體己話。從二十年前說到眼前,從親朋好友說到兒女丈夫。顧媚生當然想通過素雲、也就是通過傅以漸設法使丈夫復職;素雲由丈夫那裡知道皇上看重龔鼎孳的才學和他在文壇的地位,對顧媚生也很顧念舊時情義。她們正在議論的,是一件使她們很感興趣、卻又不敢公然說出來的秘密。

「素雲,"顧媚生壓低嗓門:「聽說了嗎?皇貴妃生了一位皇子。」「嗯。聽我那口子說,皇上近日心寬體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為此高興。不過……至今不見宗人府宣告。"素雲說著,輕輕一笑。

「可是我聽說,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顧媚生的聲音已近似耳語。

「是嗎?」素雲輕聲一問,聽不出她是否知道這消息。她們倆都是受過誥封的命婦,重大節慶不時出入內廷,有些事比她們丈夫知道得還多、還詳細。

「皇貴妃幾時進宮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雲記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顧媚生故意扳著手指算:「才七個多月呀!皇子怕是早產了吧!……」說罷,她拿那張粉紅色紗絹掩著嘴嘻嘻地笑起來。素雲從榻上瞄她一眼,也跟著笑了。她倆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笑。素雲笑得還不象顧媚生那麼放肆,但春蘭秋菊同在輕風中搖曳,嫵媚倍增,直笑得喘不過起來了,她們才儘力止住了笑。顧媚生一句話說出了她們這陣大笑的全部含義:「天潢貴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為風流世家羞恥!」「阿姐,說話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風俗總歸有些差異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賭: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為太子啦。賭不賭?"顧媚生拿紗絹輕俏地往素雲身上一甩,笑道,"鬼精靈,想得倒好,明擺著的事兒,誰跟你賭!……」侍女端了幾樣新鮮點心進來換碟沖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臉色,陪笑道:「夫人,德壽求見。」「哦,什麼事?"素雲和顧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為何冒犯了相爺,來求夫人寬解。"素雲掠了掠鬢髮,說:「帶到門上。「她笑容盡斂,端莊沉靜,儼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內含的宰相夫人。

德壽跪在花廳門口,不敢仰視,只顧叩頭。

聽罷德壽的敘述,素雲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說:「你到市上買一條大魚,送到廚下,午飯上席。去吧。"德壽莫名其妙,不敢違拗,連忙退下。

花廳中只留下兩位閨中密友時,顧媚生忍不住問:「你賣的什麼關子?連我也糊塗了。"素雲只管笑著讓顧媚生品嘗新送上的點心:「這是我家廚子的拿手菜,蝦茸酥餅,阿姐嘗嘗。"顧媚生拈起一塊金黃油亮的酥餅,咬了一口,果然鮮美無比。但她顧不上讚歎,又回到方才德壽引起的題目上:「順天鄉試確是弊端百出,人心憤恨。你--,你那口子聽說了吧?"素雲笑笑,把一隻玉盞里的梅湯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給事中們,一個個就無動於衷?"素雲笑道:「阿姐至今還有興趣過問外事?--快嘗嘗這碟里的冰酪奶品,這可是關外傳進來的珍饈。"顧媚生無可奈何地端起了銀碟,說不上是讚歎還是不滿,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飯席上,傅以漸雙眉緊皺,一腦門心事,對著滿桌菜肴,頗有些不願下箸的意思。素雲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從容而關切地為丈夫布菜,令侍女為大學士斟上一杯色如紅寶石的晶瑩醇美的珍珠紅。她說:「天大的事兒也不用在吃飯的時候費神。忘了仇真人的養生術了?"道家名流仇真人從江西進京,王侯士大夫紛紛延請。傅以漸在宴請他的席間問起養生術,他說:「相公如今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還指著桌上的燒豬笑道:「今日食燒豬,便是絕好養生術,又何必外求!"傅以漸對他非常讚賞,對素雲說:「唯有真學道者,方能有這番見地。"素雲提起仇真人,為的要傅以漸放鬆情緒,從容隨分。傅以漸卻推開酒杯,搖頭道:「你我終究不是修道人。順天鄉試鬧得沸沸揚揚,朝野不安。曹本榮曹大人,你記得吧?年初和我領旨同修《易經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為何如此糊塗,被那些分房考官攪得烏煙瘴氣!」「相公,你是內國史院大學士,修書修史是本分,科場事與你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唉,實在是順天鄉試太不成話!聽說各房考官各有私人,千餘試卷雖然糊名易書,但通關節者沒有不舉目瞭然的。為了尋到私人,考官各房甚至打紙團交換,尋剔翻索,一片混亂,成何體統?榜下之後,輿論大嘩,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該謹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幫少年進士毫無顧忌,如李振鄴輩,還動輒向人吹噓:某某中舉由我之力;某某本來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雖極力欲使其中,無奈某老作祟,未能如願。如此等等,竟歷指數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相公並未參與此科,哪裡得來的消息?」「方才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來訪,談了許多。」「刑科給事中!難道他想彈劾此事?「「嗯。據他說,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雲心中暗暗吃驚,卻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丈夫的情緒。她緩緩問道:「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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