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五——

蘇麻喇姑領了皇太后的懿旨,匆匆趕到宣武門教堂來找湯若望,但被門前的旗人擋住了。蘇麻喇姑只好說道:「我家有重病人,求湯老爺去救命的呀!"一聽她那種夾帶著蒙古喉音的生硬漢話,旗人的態度立刻由冷峻變為恭敬,說:「實在不是我不肯通融,湯老爺正在對教徒大眾佈道講經,這個時候,誰都不見!上回我放進一個親王府書吏去找他,他立時大發脾氣,給我一頓臭罵,差點兒把我趕走!"蘇麻喇姑驚訝道:「我以為湯老爺是個沒脾氣的仁慈老人哩!」「誰說他不仁慈啦?對窮人、對病人和對小孩,他那心腸軟得象水;可是誰要礙了他的傳教大事,那就象乾柴烈火。一碰就著,可凶哩!……好在他事後總後悔,從不整治人。」「咳,六十多歲的人了,生閑氣幹啥!」「哦喲,他可不象個花甲老人。從早到晚忙個不了,不是佈道施洗,領著教徒作禮拜,就是拜訪教徒,還要上欽天監。

他呆在家裡也從不歇著,寫呀、算呀、配藥呀、製造機器呀,他還彈鋼琴哩!你想,當初睿親王的紀功碑有多重?他都能造出機器把石碑吊到空中!……哎呀呀,真神了!"這旗人說起湯老爺的本事,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眼看他要接著說起湯老爺造教堂、鑄大炮、建要塞的奇蹟了,蘇麻喇姑連忙攔住他說:「我不即刻求見,讓我進教堂聽他佈道好不好?"旗人更高興了:「好哇!你快去聽吧,聽了你也會入教。

湯老爺講得可好啦,石頭人都要掉淚!"蘇麻喇姑剛進教堂門,便聽到湯若望的聲音在穹廬般高大渾圓的教堂頂內迴響,黑壓壓的一排排教徒,象被迷住了似地瞪大眼睛,靜靜地聽:「……人間充滿罪惡,人類充滿罪惡!這來自人類的原罪,啊,這便是人類始祖亞當犯罪留給後代的無法自救的原罪!它使人類難於免除下地獄的悲慘結局。上帝為了拯救信奉者的靈魂,獻出了他的親生兒子、我們受苦受難的救世主!作為替罪的贖價,我主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主耶穌舍了他的身體,化為餅;舍了他的血,化為酒……教徒們啊,這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拯救我們的靈魂啊!……」湯若望慷慨激昂,聲淚俱下,不要說女教徒們流著淚喃喃低誦耶穌的名字,蘇麻喇姑也被白髮蒼蒼的湯若望高舉雙手的虔誠樣子深深感動了。

「信徒們!總有一天,世界的末日會要降臨,那時候,我主耶穌將對古往今來的全體人類進行最後的審判。上帝的子民將升入天堂,那些不信奉上帝的惡人罪人、那些異教徒將永墮受苦的地獄。我親愛的教友們,願你們時時自省自問,堅定對天主的信念吧!……」信徒們擁向湯若望,把他團團圍在中心,詢問教義、求解疑難、請賜祝福。蘇麻喇姑遠遠望著,知道一時難以見到他,便走出了教堂,在那寬敞華美的大理石門廊里等候。信徒們漸漸走散,蘇麻喇姑再進教堂時,湯若望已不在那兒了,只有幾名執事在收拾場地。剛才那個旗人看見她,說:「你還沒見著湯老爺?要想見他要腿快嘴勤。這會兒他到後面花園裡去收葡萄啦,快去那兒找他吧!"花園裡一片濃綠,空氣里飄散著玫瑰花叢的芳香。果樹很多,紅紅白白的桃子、紫瑩瑩的葡萄很是誘人。有人站在梯子上摘果實,但茂密的枝葉遮住了他們的身形和面孔,蘇麻喇姑仍然找不到湯若望。

一陣哇哩哇啦的奇怪喊聲從一棵大桃樹下傳出,一個衣飾華麗的外國人,摘下飾有鴕鳥羽毛的寬檐大帽子,象舞蹈似的,姿態優雅地朝樹上彎腰行禮。登在梯上摘桃的人也哇哩哇啦地回答著,口氣異常親切熱情。蘇麻喇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卻聽出了湯若望那熟悉的聲音。那外國人是誰?她隱向樹邊,仔細觀察著。

湯若望背著一隻裝滿鮮桃的小簍下了梯子,兩個碧眼外國人便一同在樹下的石桌邊坐定,旗人送上豐盛的點心、葡萄酒、烤雞和烤肉,兩人兄弟一樣親熱地互相拍著肩膀,爽朗地大笑著,舉起了酒杯。湯若望用荷蘭話吟誦祝酒詩,他那抑揚頓挫的優美聲調,象唱歌一樣好聽:紅玫瑰爛熳地開著花,蓓蕾在飲著春天的氣息,祝福呀,愛酒的人,一切祝福!

那位外國人熱情奔放,一手高擎酒杯,一手豪放地揮擺著,仰著臉陶醉地祝酒:高高地舉起盛著紅色酒的杯呀,這裡是自由的大地,聖人與酒徒是一個呀,農夫不殊於王帝!……兩人碰了酒杯,一飲而盡,開懷大笑。

湯若望命旗人把摘下來的葡萄、桃子和地窖里的所有葡萄酒全部裝車,隨客人送到貢使館舍。旗人有些猶豫,湯若望嚴厲地瞪他一眼,催促道:「快去辦,一點也不要留!"僕人無可奈何地去了,湯若望才回過頭對客人說:「這些人永遠不懂,遠離故土到異國他鄉是多麼艱苦!"客人莫名其妙地望著他,攤開雙手聳了聳肩。湯若望一拍自己白髮蒼蒼的頭,哈哈地笑了。因為他竟隨口對客人說起了漢話。

告別時客人熱烈地擁抱了湯若望,又懇摯地低聲向他說了些什麼,湯若望點點頭,客人才高興地又行一次優美的鞠躬禮,神氣地走了。

「湯瑪法!"蘇麻喇姑這才上前向湯若望行禮。

湯若望認識她,當初湯若望和庄太后的最早聯繫,就是由蘇麻喇姑擔當的。他有些吃驚,連忙站起來:「蘇麻喇姑,你怎麼來了?太后生病了?」「太后安泰。太后有要事相商,要我來跟瑪法詳談。這兒……不大方便吧?"湯若望把蘇麻喇姑領進他的小書房。在那裡,蘇麻喇姑按太后的旨意,向湯瑪法講了福臨近日的變化和病狀,請瑪法為福臨治病,對他近日的荒淫失德,好好諫正一番。

湯若望聽著,臉色越來越陰沉。除了作為傳教士對傳教國君主的職業興趣之外,他真心喜愛這個聰慧好學而又性格無常的少年。福臨對他的敬慕和依戀,使他這個虔誠的上帝的信徒、純潔的傳教士常常產生一種父親般的感情。近一個月他忙於傳教事務和接待荷蘭使團,竟不知福臨陷進了這樣的感情漩渦,這使他心情沉重。他立刻回答說:「請回稟太后,我一定盡我的努力。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蘇麻喇姑忙問:「這兩三天能去嗎?太后很著急呢!"湯若望立刻站起身:「我這就進宮求皇上接見。正有一件要事稟告皇上。"蘇麻喇姑很高興,起身道謝、告辭,好象在無意中說了一句:「剛才那個夷人的帽子真漂亮。"湯若望道:「你看見了?荷蘭人航海全世界,見多識廣,服飾也別出心裁。」「哦,他就是荷蘭人!「「對。他是荷蘭使團的副使,阿姆斯特丹人,是我一個老同學的弟弟。萬里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啊!」「這次他們入朝進貢,貢禮真是價值連城,皇太后都說是前所未見啊!"湯若望笑道:「是的,不只給皇太后、皇上、皇后送禮,議政王貝勒大臣也都各有一份。只送禮一項,我替他算了算,荷蘭國耗銀怕在二十萬兩上下了。」「花這麼多錢!為什麼?」蘇麻喇姑試探著問。

「他們想訂一個通商條約,想在澳門居留,想……總而言之,想打開中國的大門。」「那他們真幸運,在這兒遇上瑪法這樣的同鄉同族和老朋友,又這樣仁慈、熱心腸。"湯若望脫口而出,笑道:「剛才,副使也這麼說……」蘇麻喇姑也笑了:「我要是你,瑪法,當然要幫忙的!"湯若望用碧藍的眼睛望著她,很溫和地說:「最終要太后和皇上定奪。"蘇麻喇姑確定地說:「能行。瑪法你不也是外國人嗎?他們送這麼重的禮,禮重情重。太后、皇上最重情義的。"湯若望笑了,點點頭,沒有再搭話。蘇麻喇姑告辭走了。

湯若望沉思片刻,提筆疾書,寫了一道用語尖銳的諫書,跟著就喚轎出門進宮。不費什麼周折,他立刻被傳進養心殿。

福臨身著明黃絲織龍紋便袍,沒有戴帽子,正倚在炕桌邊看書。乍一見,他的病情不似想像的那麼嚴重,湯若望略略放了心。福臨看見他,拋開書,止住他跪拜,微微一笑,說:「瑪法,好些日子不見了。"湯若望不覺心下一沉:福臨笑得十分可憐,面傾凹陷,眼圈發烏,嘴唇和兩顴上一豈不健康的潮紅,看來身體已相當虛弱了。他按照入宮途中的考慮,先談起荷蘭的通商要求。

福臨疲乏地說:「瑪法就此事所上的奏摺,朕都看過了。

通商的事,不妨由內院和理藩院派人與他們談判,定一個通商條約,只要互有好處,諒也無妨。」「不然!通商不過是借口,通商的背後來意不善!老臣奏摺中再三提醒皇上小心謹慎,就是為此。」「難道……」福臨望著湯若望,有些驚異。

「皇上,荷蘭正在成為世界大國,幾十年來窮兵黷武,海上艦隊尤為強大,稱雄一時,不久就有可能取代西班牙成為最大的殖民國家。中華地大物博,人口繁盛,哪會不使之垂涎三尺?門戶一開,再想關就不容易了!"福臨點點頭說:「如今我台灣一島孤懸海外,正是被西班牙、荷蘭兩國佔去。"湯若望緊接著說:「正因為此,澳門還是留給葡萄牙人,不許荷蘭取得居留權為好。"福臨笑道:「瑪法的意思,是要他們三國互相掣肘?」「正是。朝廷還需致力於鄭成功和南明永曆。他們三國相互牽制,於我有利。」「瑪法,"福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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