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四——

太后剛從慈寧花園回宮,順承郡王勒爾錦便來求見太叔祖母。

勒爾錦不到二十歲,一望而知是在綺羅叢中長大的。白皙、纖弱、嬌嫩,除了黑眉還象他曾祖父那樣線條剛硬,高直的鼻樑還帶有祖父的餘威,其他,眼睛、嘴唇、膚色,乃至一雙小手,都是另一樣的,令人聯想到女子的柔弱。

皇太極的長兄、禮親王代善,在努爾哈赤去世後讓位於皇太極,有讓賢的大功;皇太極去世時,各旗為了繼位爭得劍拔弩張,幾乎鬧出一場內訌;庄太后又是靠了禮親王的支持和協助,立福臨為帝,以睿親王多爾袞、鄭親王濟爾哈朗攝政,平息了事端,為半年後入主中原、建都北京奠定了基矗因此,代善對皇室的功勞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給代善一族的禮遇也格外優厚。清初八家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代善這一支系佔了三家:禮親王的爵位由其七子滿達海、孫常阿岱世襲;代善的長子岳托封克勤郡王,傳長子羅洛渾,再傳於子,即如今的羅科鐸,改封號為平郡王;代善的三子薩哈璘追封穎親王,其子勒克德渾進封順承郡王,再傳於子便是這位勒爾錦。現在襲爵的平郡王羅科鐸和順承郡王勒爾錦,是順治皇帝的孫輩,庄太后的重孫輩,勒爾錦年齡又小,在曾祖母面前,不免拿出重孫子的身份,撒嬌耍賴,哭哭啼啼。

「太媽媽,太媽媽!"勒爾錦用滿洲話口口聲聲叫著曾祖母,並跪著膝行,直到庄太后腳下:「瑪法信不過我們了!六部也不許我們管了!我們總是瑪法的親旅子孫啊!還不如那些狡詐的南蠻子嗎?"太后勉強笑道:「哭什麼呢?八旗男兒抹眼淚,自來沒有聽說過!……你們都是皇族貴胄,位望崇高,養尊處優,朝廷不曾虧待你們。自家的兄弟子侄孫兒,哪有不信之理!只是六部事務繁雜,處事要依法依理,諸王征戰出身,未必通曉。與其亂法亂政而後不得不加處治,何如防患於未然?皇帝此舉,也是為諸王著想。你何必這樣!"勒爾錦怔了一怔,用手抹抹眼睛,說:「管不管六部,還在其次,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太祖、太宗皇帝總是訓……訓誡,諸王與皇上共議國政。要是諸王連六部事務也不能過問,和祖宗之法不就相……相背了?"太后明白,勒爾錦決不是只替他自己說話。從他平日的不學無術,從他眼下背書似的進言,可以斷定是諸王把他推出來的。他輩分孝年歲小,不至於觸怒皇上,也使皇太后易生憐惜之心。太后不禁暗暗為福臨慶幸:皇兒真有福啊!在他親政前後三兩年內,平定天下、功高權重的諸王都已謝世,不然,今日進諫的決不會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勒爾錦了。她認真地說:「敬天法祖,是皇帝的本心。諸王兼六部並非祖制。

太宗皇帝在世,紀綱法度也時有更張,何況這件小事!……你這麼哭天抹淚的,想是捨不得兼理刑部?那麼我來考考你,刑法律則能背得幾條?講幾件援例案件給我聽聽,好不好?"勒爾錦的頭垂下去了,不敢回答。

「那麼,從今以後,你天天坐堂審案,不許遊獵騎射,行嗎?」「那怎麼行!「勒爾錦委委屈屈地說:「太媽媽,我不會說蠻子話,也識不得蠻子文,再說,我們天潢貴族,誰願意親自同那些下賤的蠻子打交道!」「那你管刑部管些什麼呢?「太后嘆了口氣,說:「你的祖父薩哈璘,在諸子侄中最受太宗皇帝器重,他通達敏銳,精通滿、漢、蒙文,整理治道,對國家很有建樹。你能有他的智能才幹,又何止兼理六部呢?"勒爾錦眨眨眼,欲哭無淚,不敢再看太后。太后也覺得無話可說了。國家開創的那些年月,愛新覺羅家族出了多少文經武緯之才!他們聚集在太祖、太宗皇帝周圍,真是一派叱吒風雲、龍騰虎躍的發皇氣象!幾十年過去了,開國元勛或死或老,順治皇帝要怎樣才能把先輩開創的大業承繼下去?

他也需要人才,不只為了打天下,更為了治天下……勒爾錦前腳走,索尼跟著就進了慈寧宮。他向太后三跪九叩之後,匍匐殿中,半晌不作聲。

太后料想他也是為議政會議而來。他不是沒有反對皇帝嗎?太后和顏悅色地說:「索尼,你是太祖皇帝身邊的頭等侍衛,三世老臣了,有什麼話不好出口呢?「皇太極去世之際,索尼首議冊立皇子而不立皇弟,使多爾袞、多鐸等親王不得不退讓三分,為福臨即位立了大功。多爾袞攝政時,索尼不肯阿附多爾袞,為維護順治而結怨於攝政王,兩次被借故罷官去職,差點兒殺頭。直到順治親政,才恢複了他的職權,又進一等伯世職,擢內大臣、議政大臣,並總管內務府--實際上就是權力很大的皇室大管家。他的父親碩色和兄長希福,在太祖時就是有名的文臣。他們父子兄弟精通滿、漢、蒙文,是滿洲少有的博學世家。索尼正直篤實,有時甚至十分固執。但他所有這些品行,都服從一個忠字。他對太祖忠,對太宗忠,對順治忠,都忠到了忘我的程度。這時,他向皇太后再拜道:「稟太后,奴才一生從不敢對皇上有半點貳心,也從不敢想皇上有舉措失當之處……」他心情沉重,濃密的鬚眉抖索著,說不下去了。

太后安慰地說:「索尼,你站起來慢慢講。」「不,不!奴才要講的話,實在是為皇上著想、為江山社稷著想,可又實在是冒犯皇上!奴才決不敢不跪……「太后決定直截了當:「今天議政,你並沒有持異議。」「是!是!奴才從來不敢違逆皇上的意思。奴才是請皇太后開恩,求皇太后開導皇上,到此為止,不可再走遠了。……」

「這兩件事,皇帝做的不對?」

「不!不!皇上沒錯,皇上全對!只是……諸王的祖先隨太祖、太宗皇帝百戰艱難,開基創業,功勛卓著,皇上這樣處置,只怕他們私心不服。如今天下未定,眾多八旗將士還在軍前征戰。皇上此舉,不怕動搖軍心嗎?……」「有那麼嚴重?"太后微笑著問。索尼連忙叩頭,正要回奏,宮女稟告:懿靖大貴妃求見。太后想了想,便請她進來一道聽聽索尼的意見。索尼又向大貴妃叩拜一番,等大貴妃坐定後,繼續談下去。

「那麼,索尼,"太后靜靜望著索尼略顯老態的身姿,沉著地問:「依你之見,江南之獄不可解,諸王兼部務不應罷?」「不,不敢!君無戲言,豈能更改。奴才只是懇請,一要到此為止,二要對漢官嚴加檢束,免得他們藉此又生驕狂輕慢之態,也可以安定八旗將士之心。前歲斬陳名夏、懲處二十九名漢官,就煞住了他們的氣焰,朝廷內外兩年間安靜無事。"

太后沉吟不語。大貴妃立刻聽懂了索尼的意思,說道:「皇姐,索尼三世老臣,很有見地。當初祖宗創業,滿、蒙世世代代結為姻親。太祖、太宗一統各部,皇帝入主中原,蒙古各起立有汗馬功勞,至今又鎮守北疆,保護祖宗陵寢。蒙古四十九旗只尊滿洲八旗在前,決不屈居南蠻子之後。漢人狡詐,可用而不可重用。皇姐心裡必定是有數的。"太后微笑道:「索尼,聽說會議時安郡王岳樂自行讓賢,不肯再掌工部,康郡王傑書附議,鰲拜和圖海也很贊成。"索尼心頭激動,竟跪在那兒直擺手:「再不要提起!圖海等人身任六部尚書,不願受諸王制約,自然贊同。鰲拜全然是成君之過!凡皇上所說,他沒有不贊成的!至於安、康兩位王爺……」索尼咽口唾沫,努力使自己鎮定。因為他不管怎樣不滿,卻牢牢記著,這是王爺,是皇室宗親:「太后明鑒,兩位王爺都是這些年滿洲興起來的新派,學漢書、習漢俗、親近漢人,離祖宗的成法舊制,越來越遠……」大貴妃緊接著說:「皇姐,這路新派,不只是皇親里有,滿官里有,就連女眷里也時興得很哩!皇上若是親近新派,更張舊制舊俗,全學了漢人,咱大清可真要換藥不換湯啦!"索尼連連叩頭,連連說:「正是呢,正是呢!奴才怕的就是這個!……皇上嗜好讀書,又愛書畫詩詞,遲早要去親近那些文人學士。漢家文學實在厲害,如同迷魂藥,沾唇便迷,奴才深知其險,實在不敢埋怨皇上……只願皇上以大局為重,以大清天下為懷……」太后庄靜地說:「天下一千數百萬戶,一百戶中漢人佔九十九。皇帝撫馭億萬黎民,豈能不通漢語漢文?只要不沉溺、不迷醉、不妨政事便好。」「是,是!"索尼無言對答,恭受太后賜茶後便拜辭出宮了。

太后沉靜地看著大貴妃,含笑道:「皇妹方才說起女眷裡頭的新派,不知指的是誰?"大貴妃保留了很多蒙古女子的粗獷和直爽。她佩服庄太后,卻學不來庄太后的教養,多年的宮廷生活也磨不掉她的特性。但凡說兒媳婦的不是,做婆婆的沒有一個不上勁的,大貴妃自然不例外:「除了她還有誰!我真後悔當初求皇姐把她指配給博穆博果爾!她哪裡還象咱們滿洲、蒙古家的格格兒!

只要纏上小腳、戴上髻子、穿上衫子,可不就成了個蠻子丫頭了嗎?走路也那麼一扭二擺的,真叫人看不下去!皇姐還收她當乾女兒,白疼她!……最叫人不放心的,皇姐,你說她有沒有有點子狐媚?我真怕她纏上皇帝……」太后嘆口氣:「唉,這個我也有些擔心。進關十三年了,不能總跟在關外時候那樣放肆,得有規矩,要講君德,不能叫南人看笑話。"大貴妃想想,說:「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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