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這也是天子聖明……」

福臨皺皺眉頭,說:「去年朕就詔告大小臣工:朕纘承鴻緒已十餘年,治效未臻,疆域多故,水旱迭見,地震屢聞,皆朕之不德所致。而內外章奏動輒以聖稱,是加重朕之不德!克鞏忘卻了嗎?"成克鞏連忙跪下,摘帽叩頭請罪。

福臨說:「這倒不必。爾等須牢記,今後凡章奏稟詞,不得稱聖……「略一停頓,又說:「朕一日萬機,豈無未合天意、未順人心之事,爾等直言無隱,當者必旌,戇者不罪。]事情來得突然,大學士們一時不知所對。傅以漸想要出列上前,被年老的金之俊用目光止祝陳名夏之死,給漢官心理上造成很大壓抑。他們在皇上懷柔親善的鼓舞下,好不容易來了一次抗爭,第一個回合就全線潰敗,整整兩年,一片沉寂。如今,小皇上又要鼓動了?

福臨繼續說:「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輔治,法司用刑務求公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江南十舊姓謀反一案,自國初以來延綿十年,株連極廣,至今未結,究竟是實是虛?是實,刑部應拿出證據;是虛,誣告者就該反坐。豈能成一積案,十數年不清?"現任刑部尚書圖海忙奏道:「江南十舊姓謀反,立案於順治二年,初時由江南領兵王貝勒處置,歸刑部辦理時大局已定,雖曾有人提出疑議,但不得結果。順治八年後,順承郡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聽。郡王乃國家重臣,事務繁多,實在無暇細細查閱案情,認定是實。尚書侍郎皆相隨畫諾,不敢異議。「福臨面露不悅之色:「如今你是刑部尚書,為什麼不查疑用刑?"圖海遲疑著沒有回答。福臨眼睛一閃,目光象刀子那麼鋒利,直射圖海。頃刻間,福臨止住了怒氣,說:「法者,天下之器,不以喜怒為輕重。你身為刑部之長,職守所在,有何疑慮,不敢在朕前直陳?"圖海終於跪地免冠叩頭,奏道:「恕奴才之罪,實在因為貴賤有別,不敢冒昧回奏,有瀆聖聽。江南十舊家謀反案,立於順承郡王。順治九年順承郡王謝世,順承小郡王襲位後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處理重案,往往尚書、侍郎商榷未定,王爺所差司員已持王爺擬定奏本邀各官畫押,當時誰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見,親王、郡王位望高貴,可使他們為大將軍、為議政王,卻不可使他們兼六部部務。"圖海的話戛然而止,彷彿沒有說完,仔細想想,該說的都說了。

福臨的面色反倒平靜了,眼睛依然閃閃發亮,那是另一種興奮的光芒,圖海說到他心裡去了。他說:「刑部如此,其他五部可想而知,江南十家獄可想而知。以漸,你意如何?"傅以漸趨前幾步,奏道:「去歲三月,皇上下諭將興文教崇儒術,以開太平,還詔示諸臣於政事之暇留心學問、薦舉賢才,此誠英明之舉,文武盛世當不遠矣。江南乃人才淵藪,十舊姓都是百年望族、書香門第,士人眾望所歸的世家。

解江南十舊家獄,正當其時。」

福臨微微點頭,烏黑的眸子里光亮閃爍,透露出壓抑不住的振奮:「之俊年高持重,以為如何?"金之俊躬身答道:「去歲正月,皇上命在京在外各官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隱。其時江南奏摺中便有幾本提及此案冤枉,曾蒙皇上過問。如今訐告之風大熾,不是誣人謀反,便是借投充、逃人兩法害民。正可藉此案嚴肅反坐之律,一掃此風。」

福臨望著金之俊,沒有作聲。

在圈地基本停止之後,逃人就成了民間動亂的主要問題。

通過征戰、投充等各種手段,旗人從上至下都大量蓄奴。奴豈不堪忍受主人的摧殘,紛紛逃亡,朝廷於是立下嚴厲的逃人法。此法雖也懲罰逃奴,不過鞭一百、刺字、發還原主而已,逃跑三次者方處絞刑;而窩藏逃人者卻立斬不赦,妻子、家產、房地一概籍沒。實際上,窩主所以敢於窩藏逃人,多數情況是因為逃人是他們多年前被滿洲旗人掠奪去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因此,逃人法在漢民百姓眼裡,是毫無道理的誅族滅門的酷法,極其可怕。順治初年戰事頻繁,許多奴僕隨主出征,逃人問題還不尖銳。近年戰爭移到邊境,中原和北方漸趨平靜,逃人就越來越多,逃人法於是更加嚴厲。順治十一年,議政王大臣會議議定:不僅窩主正法籍沒,鄰居十家也要房地家產入官,人口流徙寧古塔;鄉約、地方鞭責四十;地方官降級;捕得逃人若在途中復逃,解差也要流徙。

皇上認為此議過嚴,命議政王大臣等再議,結果仍以原議上奏,迫使福臨不得不認可。這樣苛酷的連坐法,加上奸惡之徒的詐索財產,使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金之俊見福臨沒有表示反對,便鼓足勇氣進一步說:「直陳政事得失,乃言官職責所在,一孔之見,難免失之偏頗。況且應皇上明諭直言民間疾苦,即使有誤,也罪不至流徙。求皇上寬言官之罰,否則言路緘口,朝無直臣,非廟廊之福。"去年正月,應皇帝直言民間疾苦的詔諭,許多言官題奏逃人法害民。兵科給事中李裀極論逃人法的弊端,提出了由此產生的極可痛心的種種後果。他的奏疏在順治御案上留了十幾天,順治很為震動,將此奏本發下議政王大臣會議。誰知議政王、貝勒、貝子、大臣們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痛罵李裀,竟然以"七可痛情由可惡,李裀當斬"奏報呈上,把順治氣得直跳起來,他批了個"不準,發回重議"。議政王大臣們於是改議為"杖八十,流徙寧古塔"。他們已經讓步,順治也不得不讓步,於是便批下:「免杖,安置尚陽堡。"這些過程,幾位大學士一清二楚。他們表面上在諫正皇上,骨子裡的目標是議政王大臣。這個高踞於內院之上的議政會議,是實際的執政集團,使內院處於從屬地位,也分去了皇帝的權力。

福臨懂得大學士用心之苦,他握著寶座扶手,幾個手指按笛似地輪流彈過金色的龍頭,緊蹙眉峰,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各家役使之人皆征戰所得,甚是艱辛。滿洲之有役使家人,猶如中原江南之民有房產土地一般。不想十餘年間,背主逃亡者日眾,隱匿者尤多,滿洲各家必將日益貧困,特立嚴法,以止此風。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亦萬不得已,非朕之本心!……」大學士們萬萬沒有料到皇上如此坦率地說出他的苦衷,一時相顧無言,不敢進一步深諫了。

福臨微微一笑,熄滅了眼睛裡那團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說:「這幾件事待朕深思熟慮後,再做定奪。去吧!"四名大學士向皇上拜辭出殿,福臨又添了一句:「以漸暫留。"傅以漸是真正的新朝貴官,福臨對他特別信任。當他恭立御座旁時,發現皇上的一雙眼睛又在熠熠發光,暗示著他內心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在躍動。福臨盯住傅以漸的眼睛:「以漸,你似乎沒有把話講完。"傅以漸腦子轉得飛快。福臨的個性和他的處境,都使這位少年天子喜怒無常。他需要滿洲親貴支持時,就把漢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制滿洲貴族了,又會把漢大臣拉一拉。他的自尊心強得驚人。有位朝臣進言睿親王多爾袞功大於過,求賜昭雪,被他流徙寧古塔;有位言官聽民間傳說宮監往揚州買女子而上疏進諫,他惱羞成怒,斥為瀆奏沽名,流徙尚陽堡。因此傅以漸不得不特別謹慎。當然,他也不願意辜負年輕皇帝對他的特殊信賴。他精細地、小心地挑選著詞句,說了這樣一番話:「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並非一方諸侯,當以神州萬民為念,不只是八旗滿洲。"停了片刻,他說起了彷彿與此並不相干的另一個話題:「有史以來,元代最無制度,馬上得天下,又於馬上治天下,毫無長治久安之法度,立國未到百年,便群雄並起,土崩瓦解了。其所以能箝制萬民數十年,僅恃憑武力而已。明太祖,誠如陛下所稱,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紀蕩然之後,參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國之規,足與漢、唐相媲美。但所以能夠成就大業,也在明太祖英敏果決,獨斷專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許他人掣肘,也決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執法森嚴。若非後代嗣君昏庸亂法,大權旁落,明代享國何止二百七十年!"福臨扭開臉,目光避免與傅以漸接觸,投向殿頂塗金雕龍的華麗藻井,靜靜地說:「然而開國之初,殺戮功臣,明太祖不免有傷盛德。"傅以漸後退了兩步,拱手說:「漢有韓信,明有藍玉,讀史至此,誠可感嘆。然以國家全體而論,當開創伊始,若無約束元勛宿將之力,人人挾騎馬上功勞,驕縱橫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國長久。漢高祖、明太祖誅殺功臣,雖千古嘆為寡恩,其實也是漢、明開國之功所以能夠速就的原因。"福臨猛一低頭,灼灼發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漸。他眼睛裡包含的內容太複雜了:驚奇、喜悅、恐懼、惱怒、感佩、疑惑……傅以漸強迫自己咬緊牙關,坦然承受。他很明白,他若流露出一絲畏縮和心虛,就會留下"唆君之惡"的口實,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將斷送在這一點點真情的表露上。

還是福臨年輕,先笑了起來,說:「以漸不愧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史學精博,立論獨到。好!"聽皇上自動把這一番對話納入史學的軌道,傅以漸才鬆了一口氣。福臨一聲"賜茶",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