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1-1

——一——

轉眼間冬去春來,到了順治十三年。二月初八,是庄太后的聖壽節,和皇帝的萬壽節一樣,也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

一大早,皇帝就率著諸王及文武百官到慈寧宮行慶賀禮;他們退出後,皇后率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命婦再進慈寧宮行慶賀禮;第三撥是皇子們在內監的導引下給太后行禮叩頭。

慈寧宮內張燈結綵,只這三撥人的慶賀禮儀,就把大半個上午佔盡了。接下去是太后的萬壽宴。

按制度,壽宴應設在慈寧宮正殿,皇太后南向升寶座,皇后率妃嬪進茶進酒,殿南搭舞台,戲舞百技並作。但是,今年是太后四十五整壽,加上去年年景好,國家漸趨穩定,太后十分高興,便格外開恩,壽宴不僅恩及近支王公的福晉、命婦,與太后有母子名分的福臨的同父異母兄弟都被留下與宴,幾位小皇子、小公主也被帶來了。

太后彷彿要一享天倫之樂,打破了以前筵宴男女分席的常規,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凡有皇子、皇女的妃嬪,也讓她們母子、母女相聚。這就成了一次真正的家宴。庄太后作為這龐大、顯赫、高貴家族的最尊貴的長輩,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無法體味的自豪和滿足。

「萬-歲-爺-駕-到-!"慈寧門外太監拉長聲音響亮地喊著,院里廊下的人們立刻跪下、匍匐在地,恭迎皇上。福臨大步流星跨進宮門,站在門內的台階上,矜持地背著手,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個人,長長吁了口氣,表情有些不安。他抬抬手,簡單地說:「免。」他毫不停留,直奔後殿。太后身邊還有許多福晉、命婦環繞著。

福臨在後殿門口一出現,除太后以外的所有人又一齊跪倒。福臨先到母親面前行了常禮問了安,隨後一聲輕輕的"免",那些打扮得艷如春花的貴婦人都直挺挺地站起。福臨對她們看了一眼,臉上一團失望,眼角都垂了下來。

太后看在眼裡,嘴上卻喜孜孜地說著調侃的話:「今兒的壽宴真不該讓你來。我請的客人怕都要吃不飽啦。"福臨笑道:「母后說哪裡話!兒為天下主,必須孝治天下。

母后壽宴不與,兒子豈不是千古罪人!至於賓客嘛,我怕他們要吃得走不出慈寧門呢!」

「這倒為什麼?」

「誰讓母后調教得慈寧宮的廚子一個賽似一個呢?"福臨在這裡,心靈口巧,很能討好母親。太后快活地笑了。

「母后,兒子這個慈寧宮家宴的主意可好?皇家規矩太多太嚴。要能象平常百姓家親戚來往,做滿月,喝喜酒,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該有多好!」「規矩不能沒有,家人團聚也該快活些才好!"太后和悅地說,心裡卻在暗笑兒子拙劣的障眼法兒。她斷定,她這性情熱烈暴躁的兒子,決不會在五句話之後還能掩飾住他的真實意圖。

果然,福臨緊接著問:「襄親王怎麼沒有來?"去年二月,也是在太后的聖壽節上,福臨與他的幼弟博穆博果爾夫妻談得十分高興;過了三天,他派太監去博穆博果爾府,賜給幼弟一大批書畫珍玩;跟著,二月二十一日,未滿十四周歲的博穆博果爾竟被皇上封為和碩襄親王,引起朝野的驚異。由此開始,皇帝突然對自己的幼弟格外寵愛。當了親王,博穆博果爾必須參加許多以前不常參加的典禮,並每日隨朝站班。皇帝因此就可以經常召見他,可以經常請他的福晉參加宮內的許多宴會。

不止一個人在太后耳邊說起這件事。尤其是去年中秋、重陽、冬至三次內廷家宴,皇上不僅格外優待襄親王夫婦,竟然在御花園多次單獨與襄王福晉說笑。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交談用的是漢語,弄得向太后私下稟告的人也說不清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太后傾聽這些密探們--主要是些得臉的太監、宮女和他們的主子娘娘--的密報時,從來都面無表情,不置一詞。

醋味太重的妃嬪若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便會被太后斥為有虧婦德;說皇上的壞話,更是絕對不允許,那有宮規管著。宮規里也有鞭笞和杖刑,不過太后從來不用罷了。

太后絕對地維護兒子。因為他是天下之主、萬乘之君。她從來明睿智慧,兒子的作為,兒子的心思,決逃不出她那時時含笑的慈藹的眼睛。早在大婚後的第二天,她就覺察到福臨心緒不寧,對新皇后仍不滿意。當福臨向她提出晉博穆博果爾為親王時,她已大致猜到了他的用心。不過,庄太后可不是一個平凡的婦人,更不是個撲通的母親。她很懂得怎樣做一個太后,怎樣對待身為君上的兒子。她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寬容。只要不越過危險界限,她一概寬容。事實上,這是對待她的這位聰慧異常而又喜怒無常、性情暴躁的兒子的最好辦法。她確實從她的丈夫皇太極那裡學到了許多東西,是個絕不亞於任何男性智上的女智多星。

聽著兒子的問話,看看兒子的表情,太后心裡如同黑松雞落在雪地上,一清二楚。但她決不點破,很自然地回答說:「他倆往壽康宮迎接懿靖和康惠去了。」懿靖大貴妃是博穆博果爾的生母。她和康惠淑妃原先都是元朝的直系後裔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福晉。天聰八年,皇太極領兵攻打察哈爾,成吉思汗的末代子孫從此滅亡。皇太極收納了林丹汗的兩名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稱寬溫仁聖皇帝,設置後宮。清寧中宮大福晉即皇后,是庄太后的姑媽;西永福宮庄妃便是庄太后;東關睢宮宸妃是庄妃的姐姐。當時,懿靖大貴妃為西麟趾宮貴妃,康惠淑妃為東衍慶宮淑妃。懿靖大貴妃早年為林丹汗生了察哈爾蒙古汗的繼承人額哲和阿布鼐。當蒙古四十九旗歸附時,皇太極以延續元朝苗裔、不忍廢絕之意,命額哲為察哈爾蒙古旗的旗主,封為和碩親王,並以皇二女固倫公主馬喀達下嫁。順治二年額哲亡故,妻弟阿布鼐襲王爵,公主也轉嫁阿布鼐,至今駐守察哈爾。博穆博果爾生於崇德六年,與額哲、阿布鼐同母異父。

庄太后對待先皇留下的其他妃嬪,一貫非常優厚。博穆博果爾夫婦先來慈寧宮問了太后聖安,太后便打發他們去迎接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福臨一向佩服母親的大度,又知道襄親王夫婦確實已來,也就放了心,便跟母親饒有興緻地談論起壽宴上的戲目。

東西兩廡的中和韶樂,奏起了皇太后升座樂,曲調莊嚴而徐緩。庄太后在樂曲聲中登上慈寧宮正中的寶座,所有的妃嬪和王公福晉們在帝、後的率領下,整齊地跪在寶座前。太后坐正,樂止,人們在宣贊太監的帶領下同聲祝賀:「願聖母皇太后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人多聲響,大多數是女子,合在一起十分好聽,在闊大的殿宇中引起了回聲。

太后微微笑著,朗朗地說:「今兒的壽宴是家宴,都是自家骨肉,不要拘禮,酒隨意喝,話兒暢心說,我這個子孫滿堂的老婦人也要高興高興!"殿堂里泛起一片笑聲,比平日莊嚴肅穆的典禮輕鬆多了。

福臨卻不肯草率,一定要正式向太后敬茶敬酒,太后只得同意。於是,排列在慈寧門檐下的中和清樂演奏起《朝天子》,福臨率著他的五位兄弟走向太后寶座。他身後按年齡順序排列著鎮國將軍葉布舒、輔國公高塞、鎮國將軍常舒、鎮國將軍韜塞與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承澤親王碩塞已在前年病逝,博穆博果爾就成為皇太極諸子中唯一的親王了。按爵位而言,鎮國將軍離著親王還有六級:輔國公、鎮國公、貝子、貝勒、郡王、親王,通常情況下,本不能同拜同起;而且博穆博果爾原來並無爵位,一下子晉封親王,幾個哥哥十分眼氣。今天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后,只講輩分長幼,不論官職爵位,博穆博果爾只能排在最後,葉布舒他們心裡自然痛快,只是不好表現出來。博穆博果爾卻是一肚子不高興。當了一年親王,他已習慣於處處受尊崇了。不想,行進途中福臨回頭看了一眼,笑笑,停步對博穆博果爾招招手。博穆博果爾趕緊跑兩步追上來,福臨牽著他的手,一同端著金杯,並肩走到了太后寶座前。殿里一片壓抑的驚嘆和竊竊私語,目光都集中到福臨和博穆博果爾的臉上。博穆博果爾不免趾高氣揚,得意洋洋,幾個哥哥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位天子、一位親王的身後。福臨呢,臉上泛起恭敬的微笑,正合他此時此地的身份。他心裡卻是一陣陣沉醉,因為在無數投向他的目光中,他感到有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透露出驚訝、不安和恐懼,也透露出讚美和知心。這就足夠了,其他的哪怕一萬雙鳳眼美目對他都沒有意義,都不存在。他不覺把步子邁得更穩健有力,使身姿更加瀟洒自如,而那使他面貌開朗英俊的微笑,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唇邊、眼角。

太后接過兒子們進上的金杯,豪爽地一飲而盡,然後又分賜他們每人一杯酒。趁此機會,福臨向站在寶座兩側的妃嬪、福晉們很快地掃過一眼,心頭一跳:她到哪裡去了?再搜索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雙明艷無比的眼睛。一剎那間,福臨渾身象纏上蜘蛛網似的不自在,面孔陰沉下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沒有看見,沒有聽到,福臨所做的一切,不都枉費了心機嗎?福臨回到設在太后寶座左前側的御座上,情緒低落,連寶座和食案上金光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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