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三——

柴門"喀啦啦"一響,九歲的容姑連蹦帶跳地沖了進來:「姐!姐!同春哥又要回來啦!他不唱戲啦!"夢姑猛地停下紡車,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聽誰說?「「村裡人早傳開了。白衣老道給柳大爹帶回來一封信,是同春哥讓捎的……姐,人家都說,同春哥是為了你才這麼著的!」「別胡說!"夢姑滿臉紅暈,低聲斥責一句,眼睛卻象曉星般閃亮。兩度春秋,當年的紅襖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淺淡的眉峰如遠遠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總帶著天真純潔的神情。圓眼睛變長了,眼尾向鬢邊掃去。小小的嘴象櫻桃那麼紅,也類似櫻桃一般的圓。略長的鴨蛋臉,更增加了她給人的溫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點不怕她,一晃腦袋,眨動著圓圓的大眼睛,天真地說:「我沒胡說呀?你不是願意嫁給同春哥的嗎?「「死丫頭!"夢姑一手捂住發燙的臉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開紡車跳下炕,裝作生氣地說:「再說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說,我偏說!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夢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個跑一個追,姐妹倆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夢姑姐姐!夢姑姐姐!"院外的喊聲使姐兒倆停了追鬧。

夢姑開門一看,是費耀色這個小韃子。他不肯進門,只遞給夢姑一個折成飛燕的紙,悄聲說:「我在盤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讓我帶給你這個,過幾天他就回來……可別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囑咐的!……好啦,我走了。」「費耀色別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地叫道:「我給你留了好些麥黃杏,等著!"她跑回屋,拿出裝滿黃澄澄的鮮杏的扁竹籃,遞給費耀色,才揚著小臉說:「你走吧!"費耀色笑嘻嘻地對她扮個鬼臉,抓幾把杏兒塞進兜里,吃著走了。

夢姑心慌意亂,手裡攥著那張紙條,象捏著一團火,急急忙忙掀簾退回裡間,好半天呼吸才平緩下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隻"飛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夢姑賢妹見字如晤:吾已脫籍,五、平日內將歸。婚事諒無阻礙,望賢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脫籍歸田!……他是京師的紅角兒,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結識的都是大老官,金窩銀窩他都不要,全是為了我啊!……夢姑想著,感念已極,不覺熱淚滿腮。

這消息,娘知道了嗎?……娘和村邊環秀觀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觀里去了,說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麼樣?……圈地官司打完以後,安王莊竟破例把那三十畝地仍舊佃給喬家,而沒有收回交糧戶耕種。喬氏於是成了二佃主。由於王莊的土地不納糧不上稅,交了佃租後,喬家所獲比哪一年都多。喬氏因而也有點財大氣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夢姑的心愿嗎?……夢姑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兩隻手扭結著,揉搓著,皺一回眉頭又悄悄抿嘴笑,終於呆不住,囑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環秀觀去了。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以後,因是道友,就借住環秀觀。袁道姑很仗義,把前院大殿兩側的四間客房讓了出來,自己領兩個徒弟住到後院。夢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後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沒什麼忌諱,見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進去了。

松蔭滿地,蟬聲悠長,幽靜的觀院一塵不染,確是出家人修真養性的地方。夢姑不覺腳步兒也輕了,氣息兒也微了,生怕攪擾三清,受到天罰。偏偏廂房裡傳出人聲,是那兩個小道姑:一個在嗚嗚咽咽地哭,一個在絮絮叨叨地勸,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傳到夢姑耳邊:「……哭啥哩?楊貴妃娘娘也當過道姑,武則天娘娘還剃光頭當尼姑哩!……」這叫什麼話?出家人不是修仙嗎?夢姑心裡有事,無暇多想,只管走進袁姑姑的上房,掀開門帘,輕輕喊道:「姑姑!"沒人回答。堂屋正中供著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聖像,像前一尊宣德爐,青煙裊裊,香火正旺。看這樣子袁姑姑並未走遠。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門上沒鎖,便推門而入,仍然不見人影。做法事的鈴、鈸、鑼等物擦得乾乾淨淨,在暗屋裡也閃閃發亮。所有的高桌低櫃,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齊齊。靠北牆立著個一人高的空木櫃,有些歪斜,破壞了整個小屋的和諧。夢姑走近把木櫃扶正,卻猛地吃了一驚,木櫃背後的牆上,竟有一扇新開的暗門!夢姑心頭突突亂跳。

她竭力抑住慌亂,好奇地把暗門推開一道縫,貼臉偷看一下,認出來了,那邊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陽光透過窗欞,把這間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擺了一桌酒宴,雞鴨魚肉,十分豐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頷虎鬚的旗人,身著褚紅色外衣,在往桌邊擺酒杯,白衣道人陪著一位青衣客低聲談話。那人鬚髮灰白,清癯有神,夢姑從未見過。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師徒是全真,怎麼可以開葷?

門"呀"的一聲輕輕推開,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進來。看到他,夢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當她到觀里燒香,這個道童總在旁邊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眼裡象有一團可怕的烈火,直逼夢姑,象要吃人。可是現在,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面容蒼白、雙眉緊皺,身姿和表情滿含悲傷,顯得那麼清秀、憂鬱,竟使夢姑對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師父,特來領罪,等候受罰?

然而,夢姑萬分驚異: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搶前幾步,一字排開,竟撲撲跪倒迎接小道士,並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無局促。坐定後,三人又肅然行了三跪九叩禮,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個座位坐下了。

夢姑完全昏了頭,不知眼前這怪事是真還是夢。她怕被人發現,不由得縮緊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聲調嗚咽地說:「流亡數省,也沒有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最近聽說李定國退出廣東、敗走南寧,樂安王兵敗被殺。觀時度勢,天意可知……諸卿歷盡艱險隨我奔波,本想使我繼承祖業,但大勢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聽說韃子攝政鄭親王濟爾哈朗病死,入關戰將俱歿,正是主少臣疑,國事不穩之際;鄭成功已陷舟山,勢力大張,不如前去投他,乘機而為!「白衣道人搖頭道:「鄭氏名雖奉明,志在自立,可聯而不可投,且舟山狹小,非用武之地。至於韃子朝廷,主雖年少但頗具見識,上有太后挈綱,下有良臣輔佐,外有吳三桂、尚可喜一干人賣命,根基已牢,一時難以動遙唯有南聯永曆,東通鄭氏,立定腳跟徐圖發展,或許大事可成。"青衣客從袖中取出一圖,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籌劃六年,惟此一區可暫立國。昨日接到幾處舊將密書,都正練兵積粟待變。臣意先取三山為根本,然後御駕親臨,勇氣自當百倍!……」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四個人臉上表情也越來越開朗。

夢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卻明白了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處在艱難之中,不得不改裝流亡。於是,說書瞎子口中許多落難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裡活動起來,她更加可憐這個倒霉的"公子",對白衣道人這些"義士"也就格外敬佩。這些日子積存心頭的對小道士的惡感,轉眼間消失殆盡了。

酒過三巡,小道士低聲說句什麼,三位"義士"面露難色。小道士不高興了:「既欲延某一線祀,卻又如此推託!"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竊願王爺以大業為重。況且先前已經……」「時至今日,本王尚無子嗣!"小道士搶過話頭,生氣地說:「若是絕後,大業縱使成就,又是誰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連連解釋:「王爺息怒。實在是弘光帝前車之鑒,深恐酒色誤事,臣等不得不再三進諫。王爺所欲,臣已囑環秀觀主去辦了。"小道士面色轉喜:「辦成了?」「想來沒有阻礙。袁道姑已對她明說。她只要一見憑證。"小道士笑道:「這好辦!叫袁道姑領她見駕!"褚衣人出去一忽兒,又領進兩個婦人。前面那個頭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後面一位夢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著猛地往後一縮,嚇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喬氏啊!

袁姑姑拉著喬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頭了!夢姑又驚又怕,心跳得怦怦響。她自幼溫良、聽話,非常膽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來就比說書唱戲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親竟卷了進去!這就更加不可捉摸。夢姑象發寒熱病似地簌簌發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著炕桌,托著腮,想了好半天,拿說書和唱戲的故事套來套去,也沒想出個名堂來。她嘆口氣,不想了,起身從炕洞深處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又一層地打開,那對碧玉鐲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裡,那麼瑩潔光潤,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鳥艷麗的羽毛。她把臉兒貼在溫潤的玉鐲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現在眼前……有人敲門。她連忙藏好她的寶貝,伸了個懶腰,走去開門。

「啊!你!……你找誰?"夢姑意外地看到,門前站著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樣炙熱,烤得夢姑心裡發抖。

小道士舔舔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