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三——

福臨回宮,稍事休息,就往慈寧宮向他的母親請安。

已是申時,西斜的太陽照得人暖烘烘的,御道邊初綠的小草,橙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牆,白玉砌階欄杆,互相襯映,格外鮮明。站在隆宗門高處,甚至可以遠遠望見淡黛的西山。富麗堂皇的慈寧宮,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煥然生輝。

緊連著的慈寧花園還在修理,參天古松鬱郁蒼蒼,給這極少綠色的古老宮殿帶來幾分生氣。

福臨踏上兩尊青銅麒麟之間的漢白玉階,穿過氣勢宏大的慈寧門,太監、宮女們匍伏跪迎;然後穿過御道,跨過慈寧宮正殿的門檻,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他自幼慣熟的慈藹、圓潤的聲音,說著親切的滿語:「皇兒,你回來了。"福臨趕上幾步,向母親行了常禮,恭順地問起她的飲食起居,既有兒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還不失皇帝的威嚴。這三重身分,他已糅合得恰到好處了。跟在福臨後面的四位妃嬪:兩位博爾濟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東西宮的主位,也都恭順地跪下請安。她們的燈籠錦絲袍閃著光亮,高高的兩把頭中露出粉紅色的頭墊,叉在頭墊中間的頭正閃著翠玉金銀特有的光澤,壓鬢的絹花光鮮奪目。在周圍那些身穿藍布長衫、平梳辮髮的宮女之中,她們顯得十分嬌艷,恰似萬綠簇擁著的春花。

庄太后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大貝勒寨桑的女兒。

她和她的姑媽、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給了太宗皇帝皇太極。由於這種婚姻聯繫,科爾沁蒙古始終支持皇太極統一滿洲、奪取天下的戰爭,成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的、舉足輕重的一支。

當年,她是個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遠近聞名。但是,比她的美貌聲名飛得更遠的,卻是她的福命和聰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兒,自幼便氣宇不凡,敏慧練達,嫻於蒙文,愛讀書史,通大略,善詞令。據說她在七歲那年,隨兄弟們到草原上巡視牧場,一個精通相術的喇嘛見了她大為驚異,說:「這是大貴人哪,怎麼會生在此間?大怪事!"跟從的人並不奇怪,回答道:「這是寨桑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貴命!"喇嘛說:「我所謂的貴,何止於此!此女當與大國君王為偶,母儀天下!"從人們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倫四國,葉赫最大。我們貝勒一向與葉赫貝勒相好,想必我們格格要當葉赫國福晉了?"喇嘛連連搖頭說,"不止不止!此女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從人們一起哈哈大笑,說:「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為配的?快閉嘴!別胡說八道啦!"喇嘛被斥,只得走開,邊走邊嘟囔:「將來能否有驗,非我所知,我不過就風鑒而言罷了……」當時人們都當那是一句笑話,誰知二十五年後,皇太極病死,她的兒子福臨即位;當年大兵南下,滿洲入主中原,福臨成了清朝入關後的第一個皇帝,尊生母為皇太后,正應了喇嘛"為華夏兆民之母「的預言。

當然,這些都是傳說、附會。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兒子的皇位,為了社稷江山,她曾經歷了多少驚濤駭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歲了,但仍然顯得年輕嫵媚。兩道彎彎的眉毛又黑又亮,細長的眼睛彷彿總含著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張輪廓鮮明的嘴,看上去很有決斷。高顴骨和寬下顎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點,中年以後漸漸發胖,這些缺憾反而被豐滿的面頰遮掩下去了。她神態安詳,舉止端莊,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會感到自慚和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崇高尊貴的地位。

此時,她望著幾位下跪請安的妃嬪,靜靜地說:「罷了。"隨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後,佟妃不必跪安,肅一肅吧。"佟妃的臉兒霎時紅得象一朵紅月季。福臨看著她,眼裡含笑。佟妃極快地對福臨一瞥,嬌愛橫溢,再也不肯抬頭。其他妃嬪強笑著低臉站在兩旁,心裡不是滋味。

太后把目光轉向福臨:「皇兒今天氣色很好。」「兒去湯瑪法處談說,又往郊原跑馬,很是快活。"確實,他象剛剛出浴似的,面色紅潤,眼睛明亮,身姿英挺。

太后點點頭:「義父德行高尚,學問淵博,是難得的諫正良臣。替我問候了嗎?「「問候了。瑪法還給母后帶回兩面聖牌,都在聖母壇上做了祈禱法事。"福臨把兩掛懸著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金項練奉獻給母親:「瑪法說,應繫於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災。"太后接過聖牌項練仔細瞧瞧,隨即鄭重戴好。小小的金黃色十字架懸掛胸前,在那一串珍貴的東珠佛珠間閃光。妃嬪和隨侍陪伴太后的命婦們,對太后這出格的行動都很驚詫,湯若望這個外邦人還有所顧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卻……太后抬頭對眾人一望,眾人紛紛垂下眼帘。她不在意地笑笑,又問福臨:「湯瑪法為什麼送兩面聖牌?"福臨眼睛望著別處:「他說,那一面給皇后。」妃嬪們頓時低了頭,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憐。那對博爾濟吉特姐妹花無意間對視一眼,象碰著火似的趕忙閃避。佟氏拿手絹輕輕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邊的一絲微笑。

太后立即轉了話題:「皇兒讀書太苦。同賢臣哲人敘談來往,既長知識又能散心,勝於夜以繼日。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讀得吐血。"福臨笑道:「母后再三教導,既為華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漢文、漢語。況且,兒要有所作為,哪能不費心血!武功文治,寬猛張弛,道理很深。近日兒正在仔細探究元、明兩代失國的原因哩!"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說給我聽。再有,我朝以弓馬定天下,騎射固然不可偏廢,但遊獵須有節制。過於凶野,不免傷身,因獵誤事,就有失正道了。」「母后,"福臨笑了,面容變得更象孩子:「我現在不是改得多了嗎?今年一次獵也沒打呢!倒是母后天天悶坐,多不暢快!花園過兩天就裝修完畢,到時候我陪母后盡意逛逛!"修復慈寧花園,全是福臨的主意。皇太后以軍事未定,國庫空虛為由,多次反對。但福臨自認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這件事上沒有讓步,並說只是在舊花園的底子上略加修整,並不費錢,太后才不得不認可。

「聽說園內綠雲亭的亭額書法最佳,是嗎?」「是。都說是董其昌手書,瀟洒自如,極妙。昨日兒還臨他的字帖,內院學士看了,都說好呢!……」福臨不免露出幾分得意,順口說下去:「要是從小就讓兒讀書臨字,現在也不至於這麼苦了!……」話一出口,他立即後悔了。這觸著了母子間的一大忌諱。

福臨幼年失教,是當初攝政睿親王多爾袞造成的。對於多爾袞,福臨也罷,太后也罷,感情都非常複雜。三年前他們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論多爾袞謀逆大罪以後,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臨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太后恨他,痛恨之下卻有愛,出於今日的地位和情勢,愛和恨都得深深壓在心底。

太后不動聲色,又講了幾句閑話,平穩地說:「去吧。"這是常規,表示皇帝和妃嬪們可以告退了。妃嬪們恭順地排成一列,對太后肅了肅,後退著走了幾步,轉身魚貫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聲響。她們的腰身綳得筆直,上身一動不動,活象有一根竹竿從腰際支到頭頂。這是宮裡的規矩,走路不許象蠻子那樣搖擺扭動。

就連唯一的漢妃--永壽宮主位石氏,儘管是小腳繡鞋,羅裙短襦,一身漢家打扮,也竭力不搖不擺,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臨皺著眉頭望著她們的背影,並無退出的意思。

太后溫和地說:「皇兒,你也歇息去吧。"福臨搖搖頭:「我不。"太后疑惑地看著他,他抱怨地說:「額娘,你都看不出?

人家肚子早餓啦!」

太后莞爾一笑,知道他是用這種類似撒嬌的行為表示對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擺上兩桌酒膳,打發陪侍的命婦出宮。母子倆回寢殿次間一同進餐。因為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宮裡,所以沒有送膳牌請求引見奏事的攪擾,也沒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監來上菜、布菜、進試毒銀牌、嘗膳等等繁瑣的用膳手續,氣氛十分和諧寧謐,幾隻金絲熏爐散發出陣陣濃郁的沉香,傳送著溫暖,令人神安心靜。

母親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又轉到了選後:「皇兒,中宮不宜久虛。你究竟怎麼打算?"沉默片刻,福臨說:「願聽母后教誨。」「你長大了,未必肯聽額娘的。」溫靜的語調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廢半年多來,她第一次在語其中流露不滿。

福臨低了頭,不作聲。

廢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爾沁蒙古貝勒吳克善的女兒,太后的親侄女,當初由攝政王多爾袞作主禮聘的。就因為這個,不管皇后如何秀麗,如何至親,福臨心裡都非常彆扭。大婚前幾個月,多爾袞病死,福臨立時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吳克善已經親自送女進京了。從國事論,以親情言,大婚都不能不舉行。婚後,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兩年,福臨就不顧一切地要廢掉皇后。

皇太后原不同意,後來見愛子為此鬱悶成疾,日漸消瘦,知道不能勉強,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