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九集 塵埃落定 第八章 終章

已是隆冬時節,山中清冷,百木凋零,為連霞山塗抹上一層藍灰外皮,較之其餘三季時光,未免遜色太多。

還好,群峰崖谷之間,偶爾閃動的灼灼劍光,為此單調的背景,憑添幾分顏色。

天光漸暗,山上諸修士陸續開始晚課,偶爾幾個巡山修士飛過,在莽莽群山中,也不過是浮光掠影,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宗門聲勢如日中天,有什麼邪魔外道,敢到這裡捋虎鬚?

斜陽漸落山後,山峰的陰影投射,掩住通往止觀峰頂的山路,這條由青石鋪就的整齊台階平日也沒幾個人走動,此時更是冷清,只有一個身披青衫的人影,一階一階地走上來,不緊不慢,似乎並不在乎越發濃重的黑暗。

寒風縱貫山逍,捲動薄衫,依稀有些涼意。李珣仰起頭,看著染成粉色的天空,眉頭稍緊又舒:「今年的雪來得好晚!」

只感嘆了這麼一句,他又緩步登山。

慢慢的,天空中的粉色褪去,又換了一層蒼灰顏色,倒像是下面山脈的投影。最終,高高的山壁遮去最後一線天光,天空與山脈同時沉入靜謐的黑暗中去。

止觀峰高拔萬仞。一步步走上去,總要費番工夫,當李珣踏上止觀峰頂的時候,已是仲夜時分,天上星漢燦爛、遍灑清輝。

屋宇檐角之下,偶爾走過的修士,也大都意態閑散,對山道口的人影沒有半分察覺。

李珣微仰起臉,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山風,止觀峰頂的元氣流動立時映在心中,有如指掌觀紋,清晰生動。

他微微一笑,身形不停,依著舊時記憶,緩步折向西邊。

走了幾里路,李珣便感覺著周邊草木凌亂,幽寂異常。此地本就偏僻,再無修剪整理,與荒地無二,就著星光,對面看到一座木製小樓的輪廓,上面燈火俱無,黑沉沉的像一隻隨時都會傾頹的巨獸,掩映在叢叢樹影之間。

小樓已經許多年沒有人居住了,山上的修士們沒有將其毀去,卻也刻意把它閑置下來。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小樓便會腐朽倒塌。把它以及它所攜帶的歷史陳跡,永遠湮火在荒蕪草木之間。

輕輕推開屋門,山風順著間隙卷進去,又反激出來,攜出的氣味兒倒是出人意料的清新。當然,李珣不認為有誰會經常前來打掃,這應該是樓里收藏的辟塵寶珠的功效。李珣邁步進屋,目光掃過,堂屋內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他憑著記憶,在牆上尋到一處壁台,取下蒙在上面的布罩,明珠的光芒立時滿照室內。他將夜明珠取下來,手指微攏,珠光便如斯響應,映照周邊數尺,餘光一絲都透不出去。

憑著這點幾光亮,他幽魂般移到樓上,又飄到樓下,在各個房間遊動,幾個來回之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思維在一去不回頭的時光長河中停滯下來,牽著身體,似乎再邁一步,便會撞進久遠的記憶中去。

恍恍惚惚中,他再度走到書房裡,這裡擺放著上任主人搜集的大部分珍玩,在架上琳琅滿目的寶物之前,偏有幾塊粗陋的石扳摞在一起,堆在書案下方。

李珣走過去,彎腰在上面敲了一敲,這一摞坐忘峰上的石板發出潔脆的聲響,上面刻劃的紋路越見清晰。而音波顫動間,滿室金玉俗物也突地生動起來。

微風從門縫間穿入,掀動書案上已經有些泛黃的紙張,紙張上的墨跡禁受住了時光的沖刷,依然整齊排列,清晰可辨。

禁法秘要直指!

李珣目光移過去,繼而微笑,他走上前,就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後面。拿起這些似曾相識的手稿,一一翻動,逐字逐句地品味。

輕微的紙張摩擦聲中,時光長河終於轟然倒流。

當年的驕做銳氣、曾經的心思轉折、還有靈光四射偏又屢失圓融的思路構架,均在紙面上展露出來,沒有一絲遮掩,那錯雜的心緒流動,正跨越漫長的時光距離,像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注入他蒼茫雄渾的心境中去。

依稀當年,執筆燈下,以為絕大著述,由此而始……

珠光溫潤,將他的影子輕輕投放在紙張桌面之間,光影交錯,恍惚迷離。不知不覺,他已讀到最後一字,而那久遠心緒挾滿篇未盡之意,正如奔放山洪,傾泄而下。

他無意間探出那管軟毫小筆,正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若以陰陽動靜之機,發諸……」

手中感覺忽地一停,他心中所思驀然斷絕,愕然抬頭卻見得軟毫小筆正抵在硯池中,筆尖僵硬如石塊一般,和乾乾淨淨的硯池相抵,那還能醮取墨汁?

他眉頭皺起,開口喚道:「且去……」

話音倏然中絕,卻仍有餘音裊裊,環繞案邊,怔了半晌,他微微扭頭,珠光映照之下,書案邊那素手研墨,廣袖盈香的身姿已再不復見。

瞬時間,天地間最不可違逆的偉力擊碎了那小小禁錮,在隆隆聲中,恢複到一如既往的軌道中來。

筆尖在硯池中停頓片刻,李珣還是微笑起來,心念一動,屋後接引的山泉水被他攝取些許,憑空移至,在書案上方化成一團水霧,輕輕一抹,硯台中,殘留的墨條便化成一汪墨汁,軟亳小筆也恢複了柔韌,便連桌上的紙張,泛黃顏色都褪去不少。

將夜明珠放在燭台上,依舊收攏光芒,他扯起袖子,尋了空白的紙張鋪開,執筆醮墨,只在虛空中稍頓,便筆下頓挫,依然是一手工整的小楷,慢慢地鋪陳開去。

透過半開的窗欞,天際顏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恍惚不知多少日夜。

又一日晚間,屋外朔風勁吹,漸漸的,簌簌之聲不絕於耳,李珣停住筆,透過窗隙,看到屋外細細白粉飄下,不一刻,便下得大了。

落雪聲中,窗欞似是被風吹動,吱呀一聲響。李珣一時間若有所思,可最終還是笑了笑,繼續低頭書寫。

山中初雪,自夜間起,竟止歇不住,揚揚洒洒,至清晨,風中猶卷鵝毛。童兒開了門,但見樹吐瓊枝,遍山玉罩,天地間茫茫然如素紗輕翔,難見際涯,他忍不住低低歡呼一聲,門也不關,搶出屋外。

伴著腳下吱吱呀呀的雪響,他一路奔到高處崖邊,就此猶嫌不足,乾脆跳到後面蒼松之上,舉目遠眺。

往日瑰麗多姿的連霞諸峰,此時盡都隱沒在雪霧雲氣之中,就是高拔入雲的坐忘峰也只看到輪廊,至什麼止觀峰、筆架嶺、觀天峰,更是只餘下一片灰濛縈的影子,當真是雲聚如山,連山如海,雄奇莫測。

童兒見此勝景,發了會兒呆,雖未必有什麼感慨,卻也覺得自家竄下,跳下的,太輕佻了些。

扭頭窺得左右無人,童兒忙又跳下樹去,在懸崖邊略正衣襟,迎著呼嘯的風雪,昂首挺胸,大有睥睨眾生之態。

站了小會兒,他仍覺不足,腦子裡尋思著諸位師長的儀態,兩手不自覺背在身後,搖頭晃腦,走了兩步,自覺儀態風度俱佳,嘿嘿一笑,隨即咳了兩聲,慢條斯現地吟誦道:「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

「盡」字拉了個長音,正醞釀氣氛的寸候,後腦勺上忽著了記重的,下面的「江山舊」立時被拍了進去,他哎呀一聲,瞪著眼睛回頭,但緊接著便傻在那裡。

在他身後,一位星冠羽士微笑站著,此時是大雪天,他周身竟不沾一絲雪粉,面目倒是平凡,可就這麼平平常常地站著,便自一番清逸洒脫的風度。更重要的是……

童兒是認得他的!

「靈、靈機仙師?」

靈機輕拈頷下短須,笑吟吟地道:「小小年紀便大放厥詞,日後可怎麼得了。」

童兒傻了半天,這才真正反應過來,眼前站著的,是何等人物。一時激動得臉色通紅,行禮的時候身子都是顫的。憋了半天,才記得回話:「是,仙師說的是,弟子……」

靈機哈哈一笑,揮揮手,不讓他再難過下去,隨後竟也學他一般,負手上前,站在懸崖邊上,眺望滿山雪浪,只是同樣的動作,由靈機做來,舉手投足均是自在從容,可比童兒強得太多。

童兒垂手侍立一旁,心中猶自激蕩未平,他雖上山未久,卻沒少聽說眼前這位仙師的赫赫威名,他只是一個「開山」中的小輩,距離「啟元堂」還有一段時日,可今日有幸得見仙師,指不定……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臉上也遮掩不住,靈機看得清楚明白,卻只是一笑,漫聲道:「這詞句是極好的,對這江山,這天下,還是不變的好,你說呢?」

童兒對此似明非明,只能猛點頭,表示受教。

靈機也只是說說而己,見他憨態,心境倒為之一開,當下便想著考較這童兒的心智根骨,若合緣法,再收個弟子也無妨。

轉過頭來,靈機正要開口,身後虛空卻忽地一亮。他猛回頭,便在脖頸扭動的同時,雄渾震音自遙遠天際碾轉過來,倏乎間便掃過連霞諸嶧。

「打雷了?」

童兒茫然抬頭然後便是口眼俱張,呆立當場。

這一刻,他見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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