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集 鏡花水月 第三章 利害

「我做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這是我應該得的!」

紙上寫滿了這樣歪歪斜斜的字體,看得令人刺眼,這是在清理單智居所時,從書桌上找到的。李珣隨手將它收起,而此刻,又只是晃晃手腕,便讓這代表著單智在人世間最後痕迹的紙張,憑空燃燒起來,化為灰燼。

單智的事件就此化為煙雲,但餘波未平。祈碧重傷未愈,心靈似乎也再度受創,整日里昏昏沉沉,不知人間何世;靈機則因親手殺了平日最好的朋友,到現在臉上也不見半點兒笑容。

甚至連單智的師尊明松,也因管教不得法,讓單智闖下如此大禍,難辭其咎,已自請面壁,閉關懺悔。

至於李珣,在宗門方面因為措施得當,沒有受到半分牽連,只是花了兩天時間,與同門一起,整理單智的遺物,直到剛才。

李珣怔怔地看著書案,腦中卻被那一句話填滿。他不想就此深思什麼,只是由此而來的情感低潮,讓他渾身提不起勁來。

便在此刻,敲門聲響起。李珣心中微奇,這種時候,山上很少再有人串門的,直到從神念從門口掃過,他才恍然。

念頭微動,吱呀一聲,外門開啟。正等候的嬰寧睜大眼睛,很好奇地拍了拍門板,再說了一聲「師父我進來了」,這才走入,且順手將門掩上。

李珣暗贊一聲「有教養」,同時揚聲招呼道:「過來吧,我在書房。」

嬰寧應了聲,輕巧地像一隻狸貓,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李珣直起腰板,對著小姑娘微笑道:「這幾天事忙,倒沒有去看你,還好嗎?」

小姑娘乖巧地點頭道:「明如仙師很照顧我,靈綺、靈嫣師叔她們也常指導我功課,只有祈師叔……」

說到這兒,嬰寧眼圈有些潮紅,看樣子,她對祈碧還是最有感情的。

李珣同樣想到祈碧對她的疼愛,又聯想到單智,嘆了口氣,又勉力振作,笑道:「你心疼祈師叔,常去看看也好,這樣她的心情也許會好些。

對了,你今天來,為的是什麼事?」

嬰寧稍一點頭,又略展顏道:「靈綺師叔她們說我可以修鍊一些應用法門了,又說這些法門由師父您教最好,還說師父您禁法修為在通玄界也是最頂尖兒的,所以……」

李珣恍然,但就此也想起另一件事來。眉頭皺了下,再看嬰寧天真無邪的面孔,不知怎地,腦中卻浮現出小姑娘在山洞裡呻吟輾轉,媚態萌生的情景來。心頭略微一熱,旋又平復如初。

他想了想,乾脆從已寫好的文稿中,拿了最上面三篇出來,交給嬰寧。

「這三篇文稿是我剛整理出來的禁法基礎,只此一份,你可以去看,但要儘早還我,「最好是找幾位師叔幫忙,纂抄下來。你看的時候,不用死記硬背,要嘗試著理解,我要看看,你三天內,能有什麼心得出來。好不好?」

嬰寧自然叫好,小心翼翼地將三篇文稿捲起,小臉漲得通紅,又向李珣鞠了一躬。

李珣順勢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再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便放她離開。看這小姑娘像小鳥般歡快地飛走,李珣的臉色卻漸漸陰沉下來。

「三天……如果三天之後,她的回答不能讓我滿意,便在我離山之後,將她帶走吧。」

李珣這個決定也是相當艱難的,只是陰散人那句有意無意的判詞,卻如同一根橫刺,卡在他心中。所以,他才用這三篇文稿,再一次測驗嬰寧在禁法上的天資。如果不能達到他的要求,那這小姑娘的命運,便再改變一次吧!

旁邊虛空震動,陰散人駐形出來,站在書案旁邊,微笑不語。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卻在想,若要將小姑娘帶走,陰散人勢必要和他分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兩人的距離,很可能超出千萬里外,這無疑是一種冒險。

但轉念想到,他對陰散人控制之嚴,堪稱萬無一失。一旦感覺不好,強制迫散其形體,將她收回便是。權當是一次實驗,否則日後有類似情況時,要臨時抱佛腳,那便真的尷尬了。

他心中下了定論,便補充道:「一切順利的話,送她去霧隱軒,那裡有水蝶蘭看著,我也放心。」

見陰散人垂首應了,李珣長出一口氣之餘,心中卻想到了仍卧床不起的祈碧,心中微黯,不想再說話,只微瞑雙目,靠在椅背上。陰散人會意,移到他身後,十指在他頭頂肩上揉捏,輕重緩急,莫不如意。

被陰散人高妙手法侍候著,李珣只覺得身心舒坦,不自覺呻吟出聲。

等到快感較平穩出現時,他才再度開口:「那晚還要多謝你出手……」

他指的是單智殞身之前,將其身形吹偏的山風。那正是陰散人的手筆,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高明之至。

陰散人也不在乎這點兒謝意,手上不停,只是笑道:「我卻沒想到,你也有心軟的時候。只是,心軟的理由是什麼?他和你很像?」

李珣頭部微向後仰,目光有如刀刃,在陰散人身上剜上一記,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因單智而賭氣,並立志寫出禁法經籍的事來。臉頰抽動,竟也笑了一下,只是不知其中有幾分感慨、幾分自嘲。

陰散人眸光轉動,將他表情盡數收入眼中。忽然岔開話題道:「你若將此界全部修士分成兩類,該如分法?」

「男修和女修吧。」李珣顯然提不起興緻,說話也懶洋洋的。

陰散人燦然笑道:「錯,若分兩類,要麼是明白的,要麼,就是糊塗的。明白的明白自己能做些什麼、該做些什麼;糊塗的便不必再說了。你覺得,你是明白呢,又或是糊塗?」

稍稍提起了點興趣,又不滿陰散人故弄玄虛,李珣低哼道:「在你眼裡,我是明白還是糊塗?」

「想弄清楚,是最簡單不過。」陰散人微微一笑,騰出手來,玉管般的手指轉了個方向,指著窗外一株高樹,上面枝椏間有幾個鳥窩,在冬雪中黑忽忽的頗是顯眼:「你將這些鳥雀的窩巢打破如何?」

李珣瞥去一眼,見上面分明還有幾隻幼雛,便皺眉道:「這有什麼意思?」

陰散人聞言笑道:「冬去春來,那些鳥雀長成,嘰嘰喳喳,豈不聒噪?」

不自覺翻了個白眼,李珣真是給氣得樂了:「無聊透頂!閑著沒事我管它們聒不聒噪!」

「哦?今日雖如此,可若是你心情煩悶時,頭頂有個烏鴉呱呱亂叫,你也不管?」

李珣揚起了眉毛。那還真說不準結果會如何。不過,這也扯不到那些還不知能否過冬的雛鳥身上吧。他本能地多想了幾層,越發覺得其中大有玄機,不由認真地思慮起來。

「她莫不是說我目光短淺,不知謀算?又或是心魔不成,缺了決斷?

還是境界尚低,看不到其中玄奧?」

這些念頭似乎哪個都有些道理,但哪個都不能盡解其意。轉了一圈,他的思緒又回到「明白和糊塗」的問題上來:「若我真毀了那些鳥巢,是糊塗還是明白?那必是糊塗的,然而做了似乎也沒什麼壞處……壞處?」

他心中忽有一線靈光亮起:「未見得壞處,卻也沒什麼好處。世上之事,還是這不好不壞的糊塗賬居多,動念作了,便是明白的,也成了糊塗。

偏偏這些事又是隨處可見,避也避不開,那又該如何行事,才能有利於我?」

這條思緒恐怕比剛才那篇文章還要複雜百倍,李珣想得多了,卻覺得越來越糊塗,恍惚間覺得,這似乎便是傳說中推演天機的神通手段,只是他現在悟到的,恐怕連皮毛都算不上,自然是越想越亂,最終茫然不知所措。

陰散人手上勁力稍重,語氣卻越發從容:「你我都是常作損人利己之事的,但這話卻還是要分辨清楚。天下事從不是非黑即白,自然也不能簡單分成『利』與『不利』。

「本來辨不清的東西,硬要分辨清楚。自以為弄個明白,事實上是越發糊塗,直至不可救藥。」

李珣沉吟一會兒,方笑道:「照你的說法,那水鏡宗窺探天機,趨利避凶的手段,反倒讓他們都成了一堆糊塗蛋?」

「不然,你看水鏡宗,有幾回替自己謀算?世事大多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同樣的事情,換個角度來看,便是大大的不同。說起來,這也是全身保命之道啊!」

旁的也就罷了,那「全身保命」一出,李珣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別人說還好,你說這個詞可就荒唐得很。嘿,全身保命,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陰散人對李珣的口氣不以為忤,面上笑容亦是不變:「若是只想著全身保命,又談何突破、飛升?其實你只要待在霧隱軒中,藏上個千百八年,保證沒有人能奈你何,那就是最高明的自保之道,可你願意么?

「所以,我們眼下說的,絕不是什麼全身保命的法子,而是迎難而上,逆天改命的道理。」

難得這般口氣!此刻的陰散人,絕不再是任人擺布的傀儡。即便李珣只需一個念頭便能讓她灰飛煙滅,但看她此時的言語氣度,一時間竟神為之奪,忘記了二者之間那微妙尷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