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或躍在淵 第三百六十九章 江山一盤棋(十)

井陘峽谷的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夜,到黎明時分才算熄滅。

司馬喜披著一件黑色的棉袍,內罩兕皮甲,在護衛的簇擁下,從山頂緩緩的走入了峽谷中。

整個峽谷,被燒得一片漆黑。

許多大石頭,更出現了融化的跡象。燒焦了的屍體,馬匹橫七豎八的倒在山道上,看上去慘不忍睹。雖然已經有了準備,可是當司馬喜看到眼前的慘狀時,仍忍不住生出一種負罪感。

如此大火,說不定是會要折壽的!

井陘山有很多山嶺組成,連接著太行山脈。

幾十里長的峽谷,如今已到處是灰燼,再也看不到半點生氣。

韓信督帥十萬人馬前來,其中進入峽谷的軍卒,大約有六萬餘人。剩下的輜重人馬,在兩邊谷口被封死之後,就遭遇到了灌嬰騎軍的衝擊,死的死,降的降,也早已經潰不成軍了。

也就是說,楚項在河北的力量,於一夜之間,幾乎全部耗盡。

只剩下蒲將軍柴武駐守河東,張耳留守巨鹿,再也抽調不出半點人馬來。

四年的仇恨,在這一夜,煙消雲散。

「可曾發現韓信的屍骨?」

司馬喜陰惻惻的向身邊親衛詢問。

他不過是左領軍的一名參軍,說起來職位並不算太高。但由於他曾在劉闞身邊做事,地位卻頗有些超然。整個軍府之中,除了將軍之外,就是司馬喜權力最大,甚至超過許多郎將。

「還沒有發現……屍體太多,許多屍體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不好辨認。」

司馬喜輕聲道:「那就繼續尋找,一定要找到韓信的屍體……對了,他配有一柄寶劍,極為鋒利,你們再尋找一下。」

「喝!」

親兵連忙領命下去,司馬喜則站在山嶺上,靜靜的看著面前的一切。

空蕩蕩的衣袖,隨風而動,似乎在提醒著他,昔日韓信曾砍掉了他一隻手臂。可此情此景,那仇恨卻好像變得淡了。四年來,日思夜想的就是要抓住韓信,砍了他的手臂。但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景象。數萬條性命啊,就在這一夜之間,都沒有了,令人難以釋懷。

「參軍大人,好像找到了韓信的屍體。」

突然間,有軍卒高聲叫喊,司馬喜連忙邁步前行,在軍卒的領引下,來到了一塊巨石旁邊。

這巨石與峭壁相連,形成了一個火焰無法燃燒到的死角。

一具屍體靠著冰冷的峭壁坐在地上,膝上橫著一把寶劍,面目被煙熏火燎的黑乎乎,已看不清模樣。不過看披掛穿戴,是一個將軍的打扮。司馬喜一眼就認出了屍體膝上的寶劍,上前一步,一把抓起來,仔細分辨了一下……片刻後,他惡狠狠的用寶劍砍在石頭上,迸出火星飛濺。

「韓賊,你也有今日!」

司馬喜癲狂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叫喊。

他認得這把劍,正是韓信的祖傳佩劍。當年在樓倉時,韓信曾不止一次的向他炫耀,司馬喜又如何能認不出來?正是這把劍,在那個晚上,斬斷了他的手臂,他永遠都無法忘記。

笑著笑著,兩行清淚順著面頰,不知不覺的滑落。

他收起笑聲,蹲下身子,用袍袖擦拭那具屍體的面龐。不一會兒,屍體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正是韓信……

「信啊信,你怎能如此糊塗?」

司馬喜呢喃道:「當年大王對你何等器重,待你若手足一般,你卻為何要背叛大王?

你說張楚聲勢浩大,大王音訊全無……可僅僅是這個原因?就能背叛待你若手足一樣的大王嗎?

一步錯,步步錯……你可知王后為何對你不滿?

她曾說過:你性情堅忍,聰慧過人,成就定然會在我之上。但你最大的毛病,卻是太聰明了,聰明的有些過頭,所以王后才不肯委以重任……信啊信,你當日若多一份堅持,該多好啊!」

司馬喜對韓信是恨之入骨,但五年的相處,那份情意又豈能割捨?

他哭了一會兒,站起身對身邊的軍卒道:「把韓信的屍體收斂起來,用棺槨裝盛,立刻送往咸陽。

另外,加速清理峽谷山路,正午之前,必須要清理出通路,以便大軍通行。

……再去通知兩位將軍,就說韓信屍骨已經找到,六萬楚軍葬身峽谷,請將軍早作謀劃。」

「參軍大人,那您呢?」

司馬喜輕聲道:「韓信雖罪該萬死,終究曾是我的兄弟。

我將護送他棺槨,前往咸陽……再說了,這裡的事情已經結束,接下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神情略有些落寞,司馬喜轉身離去。

※※※

澠池,楚軍大營。

項羽在營中徘徊不停,不時的從口中發出幾聲咒罵。

范增虞子期,靜靜的坐在一旁,在正中央帥案的一側,則端坐一名女子,看著項羽也不說話。

這女子,正是項羽的寵姬,虞姬。

虞姬是在三日之前,才抵達楚軍大營。原本,她是留在彭城,但隨著澠池戰事不暢,項羽的脾氣也變得愈發暴躁,甚至還出現了酗酒和斬殺軍卒的事情。糧草不濟,戰事又不順暢,再出現這樣的事情,范增頗有些擔心。他擔心這軍中會出現嘩變,到時候可就有大麻煩了。

范增也知道,能勸說項羽的人不多。

項梁活著的時候,能算上一個;而如今項梁死了,能勸說項羽的,也只有虞姬一人。

於是范增命人火速從彭城將虞姬接到澠池。

而事實上,在虞姬抵達澠池之後,項羽的脾氣隨即收斂了許多。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也許這虞姬,就是項羽唯一的剋星。可即便是這樣,劉闞張良打定了主意,固守澠池大營,堅決不予出戰……一來二去,項羽竟生出了一種,當年在樓倉城下和劉闞交手的錯覺。

「劉蠻子無膽,某數次叫陣,他竟然理都不理,實在氣煞我也。」

項羽不說話的時候,最讓人心驚肉跳。

這一說話,范增和虞子期反而鬆了一口氣。

「上將軍,如今河洛糧草匱乏,加之天降大雪,許多將士的衣裝,未能換上。長久下去,只怕會軍心浮動。北蠻劉唐據守澠池,一時間也難以攻破……以末將愚見,不如先退兵吧。」

「退兵?」

項羽一肚子的火氣,被虞子期這一句話又勾起來了。

「糧草不足,讓陳嬰和董翳給我送來……我不退兵,不破澠池,我絕不退兵。」

他也是有些騎虎難下,原本想要在天下英豪面前展示楚軍威武。卻不想被劉闞給拖在這澠池城下,動彈不得。想當初,他渡過河水,信誓旦旦的發出豪言壯語,如今還聲聲在耳畔迴響。

這時候退兵,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

「將軍!」

虞姬突然開口,「兩國交兵,不可以意氣用事,當知進退才是上將。亞父和阿哥說的不錯,唐王固守澠池,不肯和將軍交鋒,若再拖延下去的話,只怕對將軍不利,還需要早作謀劃。」

你道虞姬如何能說出這般得體的話語?

卻是范增在頭一日,私下裡與她說過的……

有些話,從女人口中說出來,和從男人嘴裡說出來,味道就會變得不太一樣。

似項羽這樣好強,要臉面的人,范增也好,虞子期也罷,有些話說的多了,不免會生出反感。但若是換個人,換一個角度的話,效果就會好很多。虞姬話音未落,項羽就停下腳步。

「虞姬,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將軍,虞姬不過一婦道人家,如何知道如何是好?

此事你還需請教亞父……亞父足智多謀,先前就被叔叔所倚重,你為何捨近求遠,來問我呢?」

「啊,亞父……」

項羽轉身向范增看去,卻見范增面帶古怪的笑容。

要說了解項羽的人,還要算是范增。他知道項羽的秉性,也清楚項羽的問題所在。難道項羽就不想退兵嗎?不,恐怕項羽現在逼誰都想撤走。可如何能體面的撤兵?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上將軍,咱們雖然攻不下澠池,但也可以給唐軍一些教訓。」

范增正色道:「我有一計,可令唐軍大敗……上將軍可放出謠言,說三齊作亂,然後做出慌亂之狀,向洛陽撤退。唐軍見我等走的倉皇,定然會派人馬追擊。到時候上將軍壓陣,在中途設下埋伏,等追兵一至,突然殺出,唐軍定然大敗而回……如此,上將軍也算得勝退兵。」

項羽聞聽此計,頓時喜出望外。

「我有亞父,勝過十萬甲兵!」

他興奮的連連搓手,「最好是那劉闞追擊,如此我正可將其打敗,好生羞辱才是。」

虞子期虞姬兄妹,和范增相視一眼,不由得輕出一口氣。

就這樣,項羽立刻安排下去。

既然是有心安排,那楚軍要撤兵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張良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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