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見龍在田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因時而變,為大義而不拘小節。』

這是後世司馬遷著《史記》時,對叔孫通做出的總結。總體而言,這算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了。

劉闞前世,倒也草草的翻閱過《史記》這部書。

不過當時一目十行,除了項羽、劉邦這些能讓他生出興趣的人物稍加註意之外,其餘的大都是囫圇吞棗,看罷了也就忘記了。但叔孫通這個人,卻是讓他記憶深刻,很有意思的一個人物。

後世儒生講求氣節,講求風骨!

對於一些原則性的問題,絕不會退讓半步。以至於劉闞在很長時間裡都有一種錯誤的觀念:所謂大儒,應該是不苟言笑,古板執拗,不知變通,喜歡坐而清談的誤國書生。平日里死讀書,危難時一死報君王,就算是全了氣節。到了後來,許多儒生甚至連死的勇氣都沒有。

但叔孫通卻不盡然……

這個人,求學於孔夫子九代孫孔鮒門下,曾先後為始皇帝、嬴胡亥、項羽、熊心、劉邦等人效力,可算得上是一個很懂得自保之道的人物。如果按照後世儒生的價值觀,叔孫通應該是那種毫無氣節可談的無恥之徒。特別是當叔孫通降漢之後,為劉邦推薦的大都是盜賊力士之流,使得許多儒生對叔孫通感到不滿,甚至有人私下裡說他是天下讀書人的恥辱。

可這叔孫通卻毫不在意。

君主在進取,爭奪天下的時候,需要的是猛士,需要的是能夠打勝仗的將軍;但是當天下穩定,想要守住基業的話,就需要文士儒生的幫助。這是叔孫通在當時對劉邦的一個回答。

其意思,和後來那句『可馬上取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的箴言頗有共通之處。

司馬遷在《史記》一書中甚至稱叔孫通為『漢家儒宗』。這一個『宗』字,足以說明一切。

劉闞沒有想到,會在這雒陽城中遇到這位千古名人。

連忙整理衣冠行禮道:「未曾想會在這裡遇到大賢,劉闞幸甚,劉闞幸甚!」

劉闞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包括叔孫通在內,也想不通其中的緣由。

別看劉闞年紀不大,名氣卻是不小。

於公而言,以二十歲之年齡,已是一方大員。泗水都尉這個官職雖然是臨時設立,但誰也不能否認劉闞手中的權利。手握兵權,監督兩郡吏治……有聰明的人更隱約猜到,泗水都尉的職權下,恐怕還隱藏著一個非常重要的責任,那就是監控故楚治下的反秦六國後裔。

可以想像,以劉闞的年紀,他日出將入相,也是早晚的事情,前途似錦。

再加之兩年前北疆戰事的消息,也零零碎碎的傳入中原。富平血戰,劉闞也著實立下大功。

在私來說,劉闞和程邈發明了『程公紙』,可謂名滿天下。

反觀叔孫通,已過了而立之年,卻一直默默無聞,聲名不顯。自弱冠之年入孔鮒門下求學,轉眼十餘年。自始皇帝與李斯商議焚書之後,孔鮒就帶著門徒,自隱於中嶽山中(亦即嵩山)。

但即便是這樣,孔鮒的出身還是決定了他不可能躲過朝廷的徵辟。

一紙詔書送抵之後,孔鮒再三考慮,覺得不能徹底拒絕徵辟。但是要他去咸陽,又不太甘心。最後,孔鮒以身體不佳為借口,拒絕了朝廷的詔令。但同時,又從弟子之中選出了叔孫通前往咸陽。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叔孫通並不得孔鮒的喜愛。

《論語·顏淵篇》中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名句。孔鮒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卻命令叔孫通去做,實際上已經有悖於他祖宗的教誨。所以,在叔孫通出山之前,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李由之所以尊敬他,也是因為和叔孫通的一番談話,看出此人的本領過人。

可在根本上,叔孫通和劉闞的地位差距,也的確是太大了……

劉闞這恭敬的語氣,讓叔孫通不免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受。

連忙還禮道:「通一無名之輩,怎擔得起都尉如此大禮?除痴長些年歲之外,通實在擔不起『大賢』二字……不過,通一直跟隨老師求學,聲名全無。不知都尉又是從何處聽說過呢?」

劉闞有些張口結舌!

總不成告訴叔孫通說:我之所以聽說過你的名字,是因為你以後會名留青史?

見劉闞這個表情,叔孫通不禁暗自嘆了口氣:原以為人家真的知道自己,看起來只是客氣!

實際上,不僅僅是叔孫通有這樣的想法。

包括李由、李成在內的所有人,都懷有同樣的想法。

劉闞情急生智,正色道:「先生莫以為闞是那巧言令色之輩。至聖乃萬世師表,闞素來仰慕。

只可惜,闞晚生了數百年,未能在聖人門下聆聽教誨,故而以為憾事。

聖人一生多桀,然則風骨不變。

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為人當如孔聖人!所以闞自入世以來,對聖人之道頗為關注……叔孫先生求學於孔先生門下,雖然聲名不顯,但機變之名闞卻早有所聞。先生非那種死讀書,讀死書之輩。《禮記·大學》又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聖人也知機變,可惜後人斷章取義,將之領會錯誤。

闞以為,先生之名,雖不如孔先生和他門下名士,然則卻得了聖人真諦,故而當得上『大賢』二字。」

劉闞這番理由說的並不充足,但是卻甚得叔孫通之心。

李由也感到非常驚奇,沒想到這劉闞,居然是個博學之人,連這孔孟之道也能侃侃而談。

劉闞口中的至聖,是後世人對孔丘的尊稱。

雖然在這個時代,孔丘也有『天縱之聖』的美名,可比起『至聖』的稱呼,卻顯得有些弱了。

叔孫通不免有些激動。

一直以來,他在孔鮒門下頗有種不得志的感覺。由於他言必有權術,語定出變革,以至於在儒門之中很受壓制。孔鮒也好,亦或者其他的大儒也罷,總是喜歡把古制掛在嘴邊,動輒上古如何之如何。雖明知孔夫子也有贊同變革之語,然則在內心深處,總歸是比較抗拒。

今日聞劉闞這一番話,叔孫通不免生出知己之意。

握住劉闞的雙手,叔孫通低聲道:「知我者,都尉也……知我者,都尉也!」

劉闞笑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以君子乎?先生大才,如今不過是明珠暗,總有一日能若那北冥鯤鵬,扶搖九千里,又何必為區區窘困而嗟嘆?闞有一語贈與先生:莫愁前途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先生之才,總會有人欣賞。」

叔孫通連連點頭,只道了一句:「都尉之厚望,通銘記在心。」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李由忍不住插嘴道:「劉兄弟,叔孫先生,你二人既然如此相合,何不結拜為兄弟?以叔孫先生之大才,以劉兄弟之勇武和名望,將來一定能成就我大秦一段佳話。」

劉闞和叔孫通都怔住了……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劉闞說:「只不知闞一介武夫,是否有此榮幸,與叔孫先生成為兄弟?」

要說起來,這句話應該是叔孫通說出來。

但是劉闞搶先一說,也讓叔孫通再無推辭的理由,當下拱手道:「既然如此,通就高攀了!」

當下,李由命人擺上香案,劉闞與叔孫通結拜為兄弟。

叔孫通長劉闞十七歲,是為兄長。二人結拜完畢,相視一眼之後,不由得放聲大笑。

有了這麼一出,也使得客廳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緩和起來。早先因為馮敬突然出現而產生的緊張,隨之不見。眾人紛紛落座,推杯換盞,好不熱鬧。酒席之間,劉闞突然開口道:「兄長生於齊地,對齊地的情況,應該比較了解吧。」

「雖說不上了解,但也略知一二。」

叔孫通神色自若,看了劉闞一眼之後,淡然一笑:「阿闞可是為梁父山之事而感到憂慮嗎?」

廳中的氣氛,突然間變得沉靜。

李由李成,還有馮敬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了叔孫通的身上。

劉闞倒顯得很隨意,抿了一口酒之後,「兄長,我只想知道,你認為那讖語究竟是從何而來?」

言下之意,就是問叔孫通,有人說那是天意,你覺得呢?

叔孫通說:「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天人互不干預,我們這些人連人道都沒有弄清楚,又有什麼資格妄談天道?阿闞你問我如何看待此事,我只有一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

劉闞,頓時笑了。

叔孫通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是卻已經明明白白的回答了劉闞的問題。

毫無疑問,和劉闞所猜想的幾乎一樣:梁父山之事,絕非什麼天意,純粹是人為的事件罷了。

沉吟片刻之後,劉闞對李由道:「李郡守,闞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郡守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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