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蝴蝶

羅恩回到家的時候是當地時間的下午6點30分左右,已經是夕陽在山的時候了,暗紅色的夕陽正懶洋洋的掛在不遠處的大楓樹的繁茂的枝椏間。當汽車轉過一個路口,繞過了那片穩穩鬱郁的楓樹林之後,幾座建築就出現在羅恩的眼前,其中那座有著灰色牆壁和紅色屋頂的兩層的距離公路大約兩百多米的小樓就是這個身體的原主人的家。羅恩原本很不願意到這裡來。來這裡,總給他帶來一種類似騙子般的罪惡感。他也知道,如果他無緣無故的突然放棄探親,也許反而會帶來更多的麻煩。但他還是試圖延宕這次探親的行程,以至於在拉姆的婚禮後又過了幾天,他才開始動身回美國。

其實促使他下定決心的還是其他的原因。就在拉姆婚禮後第二天,本來就有回美國的飛機,可羅恩卻以喝醉了為借口沒有及時趕上飛機。但自此之後,羅恩卻驚愕的發現,這個身體的原主人似乎並沒有離去,那些原屬於他的記憶突然的活躍了起來。比如有時候羅恩原本正在沿著海邊的公路一邊散步一邊回憶當年和謝娜在這裡拍照留念的情景,腦袋裡卻會突然冒出來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在前往菲律賓之前和他的父母告別的情景:那是個下雨的中午,當時還是和平時代,所以送行的人並沒有任何擔憂的神色。兩個侄女甚至還很羨慕他們的叔叔能出遠門,在他們看來,去菲律賓服役,似乎是一次不錯的郊遊。父母親當然不這麼看,但也沒啥不放心的。只是母親在臨別的時候又嘮叨了很多話罷了。

羅恩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把這段不屬於他的回憶從腦袋裡搖出去。於是,這段回憶沉了下去,沉入了意識之海的深處,只是這時,有關謝娜的回憶也零落成了拾不起來的碎片。

這種類似的情況不斷出現,甚至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到了晚上。睡在床上,羅恩不停地做夢。夢裡,他一會兒是羅恩,一會兒是高天翔,一會兒他似乎是在看電影一樣看著羅恩和他的那些家人和朋友的故事,一會兒他又夢見單位的頭頭,正在要求他們下班之後留下來排演紅歌,好在7月1日的建黨節上作為黨的90大壽的獻禮。而這一切又似乎也有另一個人躲在某個別人不知道的角落裡就像看電影一樣的一聲不響的看著。

這種情況實在是太危險了。有時候半夜裡醒來,他甚至很長時間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是莊周做夢化為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作了莊周。羅恩知道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自己肯定會精神分裂的。他當年讀大學的時候,出於興趣,也曾經涉獵過一些心理學方面的專著,尤其是弗洛伊德和榮格的一些學說。在出現這些情況後,他有專門去了趟圖書館,去查閱這方面的資料。

弗洛伊德曾說過,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絕大部分都潛藏在海平面下面。這潛伏在海面之下,不為人們覺察乃至於不為自己覺察的部分就是潛意識。它雖然被顯意識壓在下面,但它才是意識的基礎,它的要求必能從意識中直接或是間接地反映出來。如果這種反應的渠道被破壞,人就很可能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而榮格的學說則更神秘化的認為,人的無意識有著更深的一層,先民們把一些構成意識的最基本的東西通過遺傳,以本能的形式留給了我們。比如孩子會本能的還怕黑暗,哪怕他從來沒有聽過任何與黑暗有關的諸如大灰狼、吸血鬼的故事。這恐懼是先民們在黑夜裡遭到掠食性動物襲擊的時候產生的,先民們把它通過遺傳,留給了我們。

這告訴他,除非消滅這個身體,否則,這些東西是無法別消滅的。事實上,在二十一世紀的報紙上,他也看到過很多這樣的新聞,比如某人原本是個內向的人,後後來在移植了別人的某一個器官之後,性格卻開始改變,別的越來越像器官的提供者。僅僅一個器官就有著這樣的威力,更何況他幾乎相當於移植了整個的身體,其中還包括大腦,而且還是個沒有徹底格式化過的大腦。

羅恩,不,高天翔現在明白了,他此前一直沒出什麼事情只是因為激烈的戰鬥生活使得他的一切精神力量都被用到關注戰鬥,關注求生之上了。只是高天翔,也是羅恩留下的潛意識的共同要求,所以那時候他很正常。而現在,顯然,他的大腦已經進入到分裂和內戰的邊緣了。現在,他,高天翔,必須和另一個他,羅恩留下的潛意識達成一種妥協,才能保住自己不陷入瘋狂。而作為妥協的第一點就是承認羅恩依舊活著,而且,他有權回家。

……

「謝謝了,就是這裡了。」羅恩對汽車司機說,同時提起了自己的手提箱準備下車。就在車門打開,羅恩將要下車的時候,擠在後車廂里的幾個黑人也開始沖向前車廂準備搶個座位。

「啊,萬惡的種族隔離制度呀。」羅恩想到,「現在馬丁路德·金的民權運動還沒有興起,美國的公交車上還在實行只要有一個白人上車,所有黑人就必須到後半截車廂裡面去的規定呀。若干年後也正是這個規定引發了席捲整個北美的民權運動。幸好自己穿越過來是個白人,要是是個黑人,那自己只怕就得考慮是不是讓《我有一個夢想》提前面世了。」

汽車停靠的地點是在馬路的那一邊,從房子的方向看不到下車的人。羅恩下車後,把手提箱放在地上,忐忑的整理了一下衣服,透過汽車離去的時候掀起的塵土,向小樓望去。

灰塵漸漸地散去了,羅恩提起手提箱,遲疑了一下,然後向小樓走去。

從小樓通往大路有一條細細的鋪著煤屑的小路。路的一邊是一片廣袤的田野,間隔著種植著玉米、苜蓿和小麥;路的另一邊則是一片長有睡蓮的小池塘。現在,池塘里的那些睡蓮早已收攏了淡黃色的花瓣,從新變成了一個個飄在水面上的小小的花骨朵。隨著夕陽的墜下,一股涼爽的水汽,從池塘水面上浮升上來,純澈的湛藍、蓬勃的油綠、朦朧的暗灰和曖昧的紫色都在這水汽里蕩漾。一種難於言說的光亮從水下反射出來,水面變得像藍天一般透明;變幻不定的光線使得水波灧瀲閃爍蕩漾,即便是一絲微風吹過,水面上的睡蓮都會輕輕地戰慄起來。這種藍灰色的冷調中有一種遁世的寧靜,萬物都已像睡蓮般安詳沉眠,只有光影在緩緩移動,像水下精靈的舞蹈。

羅恩在池塘邊停了停,望著那些靜謐乃至神秘的睡蓮,他想:「不要再猶豫了,既然羅恩要回來,那就讓他回來吧。只有能讓潛意識得到有效滿足的意識才能是健康的意識。」

於是羅恩,這次是真正的羅恩,雖然不是百分百,但至少在放開心結後,一個百分之七八十的羅恩邁著輕快的向小樓走去,先是正常的步頻,接著是小跑,然後變成了飛奔。就在他將要一步躍上門前的台階的時候,房門卻被打開了。一個喜悅的聲音傳了出來:「是羅恩嗎?」

開門的是羅恩的母親。其實回來之前,陷入到精神危機中的羅恩並沒有給家裡去信,但顯然,家裡對他的回來早有準備。門一開,母親就緊緊的抱住了羅恩,彷彿她一鬆手,她的兒子就會長出翅膀飛掉或是變成一大堆肥皂泡沫消散掉一樣。

羅恩抬起空著的那隻手,微微的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拍了拍母親的後背,「媽媽,我回來了。」

出乎他自己預料的是,「媽媽」這個詞從嘴裡說出來居然這樣順暢。

「我說露西,你總得讓孩子把東西放下來吧?」說話的是羅恩的父親,一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他一邊說,一邊揮舞著右手,手上還緊緊的拽著一個大號煙斗。眼尖的羅恩清楚的看到那個煙鬥上還有一道牙齒咬出的痕迹。

聽到老頭子的提醒,母親才連忙放開羅恩,抹了抹眼睛「你看我。」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都忘了讓你把東西放下了。」一邊說,一邊接過羅恩的手提箱,隨手把它放在桌子邊上。接著又上上下下的細細的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轉過頭去,望著老頭子說:「老頭子,我們的兒子長大了,真的長大了。」隨著話音,眼淚就沿著眼角橫生的皺紋滾落下來。

「媽媽,爸爸」羅恩覺得眼角有點熱,「我回來了。」

「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快坐下吧,別傻站著。」

「哈哈,是羅恩回來了,早就聽說你要回來了,怎麼今天才回來?」

隨著左邊的門一響,一個高大的漢子走了過來。那是羅恩的哥哥亨利。

「怎麼今天才回來,我們都等你好幾天了。」亨利走了過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

「你們怎麼知道我要回來了?」

「你先回來的戰友給我們來過信,說你要執行一個特殊的任務。任務結束後大概就能回來了。前兩天我又在報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你成英雄了!嗯。不錯不錯,是比原來精神了不少。昨天我又遇見了海藍小姐,她還問起你,據她說,你早就該回來了。說說,什麼事絆住了你?是不是遇到什麼姑娘了?」

「大哥,你怎麼認識海藍?」羅恩很願意用這個問題來迴避掉哥哥前面的問題。

「哦,她父親是我們公司的股東之一。你不會對這個女人感興趣吧?我可告訴你,這個女人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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