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當醫生終於允許吉爾走進托比在巴黎的病房時,托比的容貌使她大吃一驚。一夜之間,托比變得衰老了、乾癟了,似乎他生命所有的津汁都已流盡了。他雙手和雙腿的功能已部分喪失,而且,雖然他能像動物般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

六個星期後,大夫允許搬動托比了。當托比和吉爾回到加利福尼亞州時,他們在機場受到報紙、電視以及數以百計的祝他們健康的人的包圍和歡呼。托比·坦波爾的病轟動一時,不斷有朋友打電話詢問托比的健康狀況。電視界千方百計想到他們的房間里來錄像。總統和參議員們送來了慰問信。熱愛托比·坦波爾並為他祈禱的影迷們,寄來了數以千計的信件和名信片。

但是沒有人再邀請他了,也沒有人來訪問吉爾,詢問她的近況,以及詢問她是否願意出席一次安謐的宴會,或開車去兜兜風,看看電影。好萊塢沒有人對吉爾表示絲毫的關心。

她把托比的私人醫生艾里·凱普蘭大夫請來,請他找了兩位一流的神經科專家:一位來自拉美大學醫療中心,另一位來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他們的診斷和巴黎杜克洛斯大夫的診斷完全一致。

凱普蘭大夫對吉爾說:「不過,重要的是,你要懂得托比的心靈完全沒有損傷。他能聽見並理解你所說的一切,只是他失去了語言和行動的能力。他無法做出反應。」

「他——他永遠就這樣了嗎?」

凱普蘭大夫猶豫不決:「當然,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據我們看來,他的神經系統損傷得很厲害,治療很難取得滿意的效果。」

「你總不能下斷言吧?」

「不能……」

吉爾知道該做什麼了。

除去三名護士晝夜輪班照料托比外,吉爾還安排了一名理療師,每天早晨到家裡治療托比。理療醫師把托比挪到游泳池裡,把他托起,輕輕舒展他的肌肉和筋腱,同時讓托比自己在溫水中盡量用力,哪怕輕微地踢踢腿,動一動臂膀。但是,沒有什麼效果。第四周,她找來一位語言醫師,每天下午用一個小時,設法教托比學說話,發單詞的音。

兩個月以後,吉爾仍看不出有任何變化。毫無進展。她派人把凱普蘭大夫請來。

「您一定要設法幫助他,」她要求說,「您不能讓他就這樣下去。」

大夫望著她,一籌莫展地說:「我很抱歉,吉爾,我無法向你說……」

凱普蘭大夫走後,吉爾獨自在書房裡坐了很久。她預感到那種激烈的頭痛症又要發作了。但是現在她沒有時間再考慮她自己了。她走上樓去。

托比在床上被支撐著坐了起來,兩眼茫然地向前望著。當吉爾走到他面前時,托比深藍色的眼睛亮了起來。吉爾走到他的床邊,俯看著他,他的兩眼隨著吉爾,顯得亮而又有生氣。他的嘴唇稍動了動,發出一種無法理解的聲音。一種無能為力的感傷的淚水飽含在他的眼眶裡,吉爾記得凱普蘭大夫的話:重要的是,要懂得,他的心靈完全沒有損傷。

吉爾在床邊坐了下來:「托比,我要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從這張床上下來。你要走路,你要說話,」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你要這樣做,你要為我這樣做。」

第二天早晨,吉爾辭退了護士、理療師和語言醫師。凱普蘭大夫一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跑來找吉爾。

「我同意你辭退理療師,吉爾——但是,那些護士!托比必須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護他——」

「我陪他。」

他搖搖頭:「你不知道,你要承負的重任。一個人不可能……」

「如果我需要您時,我會打電話給您。」

她讓他走了。

嚴峻的考驗開始了。

吉爾嘗試去做的事,正是醫師們試圖要她相信是她難以做到的事。她第一次把托比扶起,讓他坐進輪椅時,她感到他是那麼沒有分量,她簡直大吃一驚。她從已經安排好的電梯里把他弄下樓,開始按照理療師的做法,替托比治療。但是現在,情況不同的是,理療師溫和地要求托比做的事,吉爾卻嚴厲無情地逼著他做。當托比想要表示說,他太累了,實在不能再忍受了,吉爾就會對他說:「還沒做完呢,再來一遍。為了我。」

她會強迫他再來做一遍。

然後,再來一遍,直到他筋疲力竭,無聲啜泣。

每天下午,吉爾教托比重新說話:「哦,哦……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對,哦哦哦哦哦。把嘴唇放圓,托比。讓它們服從你。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

「不對,真見鬼!你要說話!現在,說,哦哦哦哦哦……」

他會又試一次。

吉爾每天晚上喂他吃飯,然後躺在他的床上,把他抱在懷裡。她拉起他那兩隻殘廢的手,讓它慢慢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摸,摸到她的乳房,摸到她兩條大腿的中間。「摸它,托比,」她悄悄地說,「全是你的,我愛你。它屬於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好起來,我們可以再做愛。我需要你,托比。」

他用他那雙明亮的有神的眼睛望著她,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快了,托比,快了。」

吉爾是不知疲倦的。她辭退傭人,因為她不願意任何人留在身邊。從那以後,她親自燒飯。她打電話採購日用品,從不離開家。開始,吉爾忙於接電話,但是,電話很快少了下來。後來就乾脆沒有了。廣播員不再發布托比·坦波爾健康情況的公報。人們知道他快要死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是吉爾不讓托比死去。如果他死了,她會同他一起死。

日子不分晝夜地過去了,形成一種持久性的無盡頭的苦役。吉爾早晨六點鐘起床,第一件事是給托比擦身。他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儘管他插著尿管,墊著尿布,夜間還是要把身體弄髒。不單要換睡衣,有時床單也必須更換。卧室里的臭氣,令人難以忍受。吉爾倒滿一盆溫水,拿海綿和軟布擦洗托比身上的屎、尿。洗好後,擦乾,塗上爽身粉,然後替他刮鬍子,梳頭髮。

「瞧,你看上去挺漂亮,托比。你的影迷們現在該來看你了。他們很快就要來看你了。他們將爭著進來看你。總統也要來——人人都要來看托比·坦波爾。」

然後,吉爾替托比準備早餐。做麥片粥,做奶油麵粉湯,或者炒蛋,做一些能用湯匙喂進他嘴裡的食物。他喂他時,就像喂個嬰兒,她不斷和他講話,鼓勵他說,不久他就會康復。

「你是托比·坦波爾,」她拖長聲音地唱著,「人人喜歡你,人人想你回來。門外你的影迷們在等著你,托比。為了他們,你必須好起來。」

漫長的、刑罰性的日子只是開頭。

她把癱瘓殘廢的托比,用輪椅推下樓,到游泳池裡鍛煉,然後,給他按摩並教他說話,接著給他做午飯。午飯後,所有的事,再重複一遍。在整個護理過程中,吉爾不斷地對托比講,他是如何了不起,大家如何愛他。他是托比·坦波爾。全世界等著他回去。夜間,她會拿出一本照相冊,舉起來讓他看。

「這是咱們同女王的合影。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人們怎樣向你歡呼嗎?將來還會有這樣一天。你將比以前更紅。托比,比以前更紅。」

當她把他的被子蓋好,自己爬到安置在他床邊的另一張小榻上時,她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了。半夜裡,她會被托比放屁的響聲和臭味給弄醒。她從榻上掙扎著起來,替托比撤換尿布,擦洗身體。當她把這一切都幹完後,新的一天已開始。她又要著手準備早餐了。

又過去了一天。日子無盡無休地一天天地過去。

每天吉爾都逼著托比練習。讓他再努把力,那怕稍稍再有點進步。吉爾的精力消耗得太厲害了,以至她的神經有時難以自控。當她發現托比沒有努力時,她會打他一個耳光。

「你要戰勝他們,」她兇狠地說,「你要恢複起來。」

吉爾的體力,已在她自己安排的日程中消耗光了。夜間,當她躺下來時,她無法酣然入睡。她的頭腦里閃現著各種各樣的往事,就像一部老片子中的那些情節一樣。她同托比在嘎納電影節受到記者們的包圍、歡呼……總統來到他們棕櫚泉的住宅……人們稱讚吉爾是何等美麗……首演儀式中戲迷們如何圍在托比和她的身邊……金色的愛侶……托比站起來接受獎章,接著倒下來……倒下來……最後,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時,吉爾會由於一陣突然的劇烈頭痛而疼醒,醒來後頭仍在疼。她躺在寂寞的黑暗中,和疼痛做鬥爭。直到朝陽初上,她又掙扎著起了床。

一切再從頭……現在她和托比就像在一次早已被人遺忘了的浩劫中孤零零的兩個倖存者。她的世界已縮小到這個住宅、這個房間、縮小到一個人。從黎明到午夜,她無情地催著自己干所有的事。

她也催促著托比。她的托比被禁錮在地獄裡,禁銦在一個只有吉爾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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