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托比·坦波爾獲得的成功一天比一天大。他在第一流的夜總會裡演出——芝加哥的巴黎大廈,費城的拉丁俱樂部,紐約的科巴卡巴納,還在福利醫院和兒童醫院演出,也為慈善事業演出——他可以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候演出。觀眾是他的生命。他需要觀眾的喝彩和熱愛。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表演這一行業。世界上正在發生一些重大事件,但是對托比來說,那些事件只不過是更有利於他的演出而已。

一九五一年,麥克阿瑟被解職時,說:「老兵們並沒有死——他們只是在逐漸消逝。」托比說:「耶穌啊——我們必須應用同樣的術語。」

一九五二年,當氫彈研製成功的時候,托比的反應是:「這不關我的事。只是你們要是趕在我在亞特蘭大的開演式上就好了。」

當尼克松帶著愛犬發表演說時,托比說道:「我馬上投他的票。並不是贊成尼克松——而是投小狗一票。」

艾森豪威爾當了總統,斯大林死了,年輕的美國戴上了大衛·克里基特 式帽子,還有蒙哥馬利出現了抵制公共汽車的民權運動。

這一切事物,都是托比表演的素材。

當他以令人迷惑的天真表情,睜大眼睛表演一個精神抖擻的人物時,觀眾都會大聲喊叫起來。

托比的一生,都善於說一些極為風趣的話。

「……所以他說:『請等一等,我戴上了帽子才能跟你走……』」還有,「……說真的,那個東西看著真美,我自個兒吃了半天了。」還有,「……那個賣迷幻藥的商店,但是,他們非叫我……」還有,「……我本該當一名私人偵探……」還有,「……現在我追上你啦,可是,沒有船……」還有,「我的運氣好。我得到了能吃的那一部分……」等等,等等。觀眾聽了都會大笑不止,直至大聲喊叫。他的觀眾很喜歡他,他也靠觀眾的喜愛而聲名大振,並且越爬越高。

但是,托比始終難免有一種深深的坐卧不安之感。他不斷尋求更多的東西。他永遠不能知足常樂,因為,他總是生怕漏掉了某一個較好的舞會,或者疏忽一個在較好的觀眾面前表演的機會,或者與一個更美的姑娘接吻的機會。他頻繁地換姑娘,就像換洗襯衫那樣。經過了與米莉的這段經驗之後,他害怕跟任何一個姑娘陷得太深。他想起他進行低級巡迴演出時的情景,想起他怎樣忌妒那些乘豪華轎車帶著漂亮女人的大演員。他現在也能做到這一切了。但是,他現在還同他以前那時一樣的寂寞。是誰曾經這麼說過:「等你達到目的時,一切也就平平了……」

他致力於使自己成為第一流的明星,他也知道,他會做到的。他唯一的遺憾,是他的母親不能親眼看到她的預言實現了。

唯一能使他回想起他母親的,是他的父親。

底特律的私人養老院,是一座上個世紀的破舊的磚構建築。從牆壁里滲透出衰老、疾病與死亡的氣味。

托比·坦波爾的父親已經患過一次中風,現在幾乎像植物人一樣,無精打采、麻木不仁。他的心裡除了盼著托比來看望之外,什麼也不想了。托比站在收養他父親的這家養老院的大廳里。大廳又臟又黑,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護士和院里同住的人,都很崇敬地擠在托比的周圍。

「托比,上禮拜我看見你在哈羅德·霍布森的表演了。我認為你太了不起了。你怎麼能想出那麼多聰明的話來說呢?是怎麼想出來的?」

「那是我的作家想出來的。」托比說。對他的謙虛,大家笑了起來。

一個男護十推著托比的父親,沿著廊子走了過來。他父親剛颳了臉,頭髮也梳理得很油亮。他還讓人家給他換上一身新衣服,為了接待他兒子的探望。

「嘿,這簡直是美男子布龍麥爾!」托比叫道。大家都扭過臉來,羨慕地看著坦波爾先生。他們盼望,他們也能有像托比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有名的兒子來探望他們。

托比走近他的父親,探身去擁抱他一下。

「你想哄誰呢?」托比問道。他指著那個男護士,說道:「你應該推著他走,爸爸。」

大家都笑起來,心裡記下了那些妙語。這樣,他們可以告訴他們的朋友了,他們聽到了托比·坦波爾說了些什麼。「那一天,我和托比·坦波爾在一起,他說……我站在托比的身邊,就跟我站在你身邊這麼近,我聽他說……」

他站在中間,逗他們樂,溫和地拿他們取笑。他們都很喜歡這樣被取笑。他嘲弄他們的性生活,嘲弄他們的健康以及他們的子女。結果他們對他們自己的一切事兒也都感到頂好笑了。

最後,托比悲傷地說:「我很不願意離開你們。你們是我這些年來遇到的最好的觀眾了。」——他們也絕不會忘了這件事——「但是,我必須單獨和爸爸談一會兒。他答應也要給我說一些新的笑話。」

他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大家都很敬愛他。

托比和他父親單獨在那間不大的會客室里坐著。這間屋裡也有死亡的味兒,不過,托比心裡暗想:「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嗎,死神?」

這裡到處都是風燭殘年的、被人認為是礙事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從家裡的小卧室里被弄了出來,從飯廳和會客室里被弄出來。因為在那裡,一旦有客人來訪,他們是形成一種困窘局面的因素。他們被他們的子女們或侄兒侄女們送到這個養老院里來。「相信我吧,這完全為了你們好,爸爸,媽媽,叔叔舅舅,嬸子舅媽。你們將和很多和你們年紀差不多的好人在一起。你們隨時隨地都是伴侶。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的真正意思是:「我要把你們送到那裡去,和所有其他無用的老朽一起死掉。在家裡你們在桌子旁會嘮嘮叨叨地一遍又一遍地講著相同的故事,糾纏著我們的子女,弄濕了你們的床鋪,這會使我們實在感到難以忍受。」

愛斯基摩人在這一方面表現得更為坦率。他們乾脆把老人送到冰上,扔在那兒不管了。

「你今天來,我真高興。」托比的父親說。他的話說得很慢。「我想和你談談。我聽到了一個好消息。隔壁的阿爾特·賴利昨天死了。」

托比瞧著他。「這怎麼是個好消息?」

「這就是說我可以搬到他的那間屋裡了,」他的父親作了解釋,「那是個單間。」

這就是年紀大的人想的事:活下去,依戀著殘留的那點生活的舒適感。托比在這裡看到了這樣的人,其實他們死了比活著舒服,但他們寧願活下去。「生日快樂,多爾塞特先生。假如今天您九十五歲了,您會感覺怎麼樣?」

「我一想到我總算沒有死,我就會感到美極了。」

最後,托比該離開了。

「我一有可能,就回來看你。」托比許諾。他給他父親一些現錢,並對所有護士和服務員,慷慨地給了小費。「你們好好照顧他,啊?我為了我的表演,很需要這位老人。」

托比走了。在他走出門的這一瞬間,他已把他們忘得精光。他想的是他那天晚上的演出。

但養老院卻一連好幾個星期,談論的內容都是托比的這次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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