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四十九節 豪傑

天啟七年六月二十日,京師

魏忠賢捧著奏章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腳步輕得根本沒有發出一點點兒的聲音,他眼前的天啟皇帝正背沖著他,埋頭做著刨工。但不等魏忠賢出聲奏報,天啟就頭也不回地說道:「停!什麼也不要說,等吾幹完了再說。」

吩咐完了以後天啟就加倍用力地刨著他心愛的木板,汗水不停地從年輕人的額頭上湧出,順著臉頰形成了兩道流動不息的細流,然後滴滴嗒嗒地掉到地面上。天啟努力地打著木匠活的同時,還偶爾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咳嗽聲,周圍的幾個太監也不敢多說話,只是靜靜地給他打著下手。

魏忠賢不知道在皇帝身後站了多久,可能足有好幾個時辰吧,天啟終於疲憊不堪地停下了手下的工作,他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臉頰一下子也染上了奇異的紅色。

「茶來!」皇帝先是一聲招呼,然後乾脆自己一把抓過茶壺,仰天把涼茶大口大口地灌了一肚子。經過這麼久的勞動,他的額頭卻顯得愈發蒼白了。天啟喝夠了茶水後,無力地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倒,雙肘往扶手上一撐,把腦袋深深地埋到了兩隻手中。

天啟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才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說吧,遼西又怎麼了?」

「遵旨。」魏忠賢捧著奏章開始複述幾份奏章上的內容,從寧遠背城血戰、屢挫狂鋒,到錦州大捷三場、小捷二十五場,從把代善、皇太極等人的兒子們紛紛打成重傷,到每天炮斃後金兵數千、重傷上萬,連續殺傷二十四天。

「打贏了?」天啟猛地把腦袋抬了起來,吃驚地問道:「就是說,打贏了?」

「回萬歲爺,是打贏了。」

天啟盯著魏忠賢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猛地一招手,就有小太監上前把奏章給皇帝取了過來,天啟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扯開看了起來,手臂也不由自主地輕輕抖動。

「……今果解圍挫鋒,實內鎮紀苦心鏖戰,閣部秘籌,督、撫、部、道數年鼓舞將士,安能保守六年棄遺之瑕城,一月烏合之兵眾,獲此奇捷也。為此理合飛報等因到臣。臣看得敵來此一番,乘東江方勝之威,已機上視我寧與錦。孰知皇上中興之偉烈,師出以律,廠臣帷幄嘉謨,諸臣人人敢死。大小數十戰,解圍而去。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哈哈。」天啟輕聲念完奏疏,舒服地向後一靠,輕鬆地長吐了一口大氣,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洪亮起來:「僅錦州一地,遼東巡撫說每天就能斃敵三、四千之數,重傷垂斃者萬餘,連續二十四天,嗯,就是殺敵七萬,重傷……嗯,七萬?」

天啟嘴唇微動,又在心裡把數字算了一遍,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就又拿起前面的奏疏仔細看了看,又長出了一口氣道:「哦,這是最多的一天,少的時候只斃敵千餘,嗯,二十四天就算三萬好了,嗯,遼東巡撫說的好,此『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好得很!」天啟再次沉聲重複了一遍,然後笑著仰頭問魏忠賢道:「那麼加上寧遠等地的斬獲,這次大捷總共斬首多少級?」

「回萬歲爺,斬首二百級。」

「斬首二百級?」天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沉吟了一會兒抬頭笑道:「遼東巡撫是怕吾責備他力主議和、不救朝鮮吧,所以把戰果故意說高了一些。」

魏忠賢忙不迭地答道:「萬歲爺高見,這次建虜反覆,遼東巡撫恐怕內心是有些不安的。」

「吾有那麼刻薄么?」天啟笑了一聲,他現在看起來心情非常不錯,於是就又把幾份奏疏拿起來看了看,等再次放下奏疏的時候皇帝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寧遠眾將防禦時斬首一百四十餘級、滿桂將軍又追擊斬首六十級,看來確實是惡戰了幾場。嗯,以吾之見,遼東巡撫說大小數十仗,其中大部分應該還是輸了,所以斬首不多,但也確實贏了幾仗。」

魏忠賢連忙彎腰笑道:「萬歲爺真是明見萬里,微臣和內閣也都是這麼想的。」

「這就夠了,關寧軍以往連出戰的勇氣都沒有,這次敢於與建虜激戰數十場,真是大有進步啊,無論勝負遼東巡撫都有不小的功勞,這是吾怎麼獎賞都不為過的。你讓內閣擬票吧,重賞這次的有功之臣。」

天啟的決定讓魏忠賢有些出乎意料,他遲疑著問道:「只有二百的斬首,這要重賞么?」

「吾不著急,只要是在進步就好,吾不強求人人都是黃帥那樣的猛將。」天啟把奏疏還給了小太監,站起來重重地伸了一個懶腰,大笑道:「吾打了一下午的木匠活兒,真是餓啊,快給吾上點吃的。」

天啟七年六月底,大明朝廷詔告天下,明軍取得了寧錦大捷。天啟認為東廠提督魏忠賢居中指揮,功勛最為卓著,然後是首輔顧秉謙,再次是遼東巡撫袁崇煥,以下為滿桂及關寧眾將。

……

此時救火營已經走出了江西地界,正行進在湖廣大地之上。

白茫茫的雨霧遮住了行人的視野,黃石手裡握著一根木棍,穿著全套的蓑衣一腳深、一腳淺地奮勇前行。大雨把能見度降到了很低的水平,黃石几次都差點看錯腳下的道路,遇到岔口時也得走到內衛軍官身邊,才能看清他們指引的方向。

黃石仔細看著腳前的道路,真是一片模糊啊,到處都是泥水橫流,官道和田野已經完全無法分辨了。黃石不由自主地又放慢了一點兒腳步,生怕把身後的部隊引上歧途。嗯,遠處似乎正閃動著什麼紅色的影子,黃石緊走了兩步。

「呼。」看到岔口的內衛兵時,黃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還是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那個內衛官兵身上也是一身蓑衣,但頭上仍戴著那頂白色的頭盔,他一手正舉在耳邊向黃石致意。在這個士兵背後的樹上,蝮蛇旗被捆得緊緊的,猶自在電閃雷鳴中迎風舞動。

除了蜿蜒行進著的救火營縱隊,曠野里再也沒有一個人影了。一個內衛跑來在黃石耳邊奮力大喊著:「大帥——前面有一個村子。」

「知道了。」黃石同樣扯著嗓子朝那個內衛喊了回去。

眼看著那個村落從雨幕後慢慢地透了出來,黃石抹了抹臉上的水,又一次領頭喊道:「勇敢!勝利!」

福寧軍的鼓聲一霎那間又激昂地響了起來,官兵們都迎著狂風驟雨挺起了胸膛,本來當作拐杖來用的武器也都被他們利落地抗上了肩,昂首喊著號子從村落前大步走過。就在這些官兵的身旁,當地的不少百姓涌到了村邊,站在雨中朝著他們大聲喊了起來。

「平蠻將軍!救火營!」

……

走到了今天的預定宿營地時,救火營也走出了雨區,太陽從濃密的雲層後露出了一道霞光,把福寧軍的營地染上了金色的光彩。營外搭上了一道道的粗繩子,官兵們都解下沉重的衣服,把它們掛起來晾乾。這些個人的物品是要裝進竹籠自己背的,儘快去掉些水也能為明天減輕些負擔。

一個工兵帶著地圖走了過來,向黃石報告道:「大帥,今天全軍行軍二十七里,連續三天雨中行軍,我們一共走了七十五里地。」

「嗯,知道了。」黃石回頭看了看忙碌的軍營,幾十天的長途跋涉下來,士兵們不但沒有垮掉,反倒越來越顯得精神抖擻,日行軍速度不但保持住了,甚至還有穩步提高的趨勢。很快當地的居民就把飯菜送到了營地里,救火營的官兵們對他們表示了感謝之後,彼此間還進行著熱烈的交談,雖然大家的腔調差別不小,不過連比帶劃地都還是聊得挺開心。

「大帥,又有人要求投軍了。」

這些日子來,每天都能遇到成群結隊的青壯年要求加入黃石的軍隊。關於救火營的傳聞在沿途幾省之內不脛而走,很多百姓聽說一個士兵每個月掙的俸祿要比他們辛苦一年還多,再加上傳言的放大效果,這個數字也被傳得越來越離譜。

黃石花不了多少錢就能買到足夠的物資,內陸的鄉村實在是很貧窮,糧食、雞蛋和豬肉都比海洋貿易發達的福建便宜很多。每天救火營經過的村莊就像趕集時一樣熱鬧,周圍幾十里地的村民們紛紛趕來推銷自己的雞鴨禽蛋和瓜果蔬菜。救火營的廚師們除了糧食和豬肉以外,還會購買不少瓜果蔬菜,在當地一年到頭吃腌菜的貧苦百姓眼裡,救火營就像是在天天過節一樣。

關於這支部隊的傳聞,驚動了江西、湖廣各省農民們日復一日平淡的生活,很多自負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就嚷嚷著要投軍,和黃石一起去西南平叛。用不少人的話說就是:「過上幾年這種大塊吃肉的生活,就是死了,這輩子也值了。」

不過黃石當然不可能招收這些人直接加入救火營,所以他就對那個來報告的內衛士兵說道:「還是按老辦法辦吧。」

「遵命。」那個內衛士兵行禮退下。

內衛隊很快就搭起了幾張桌子,那些來報名的壯丁以為這是報名入伍了,於是就都激動地圍攏了上來。福寧鎮內衛問清了他們的姓名、籍貫後,就把這些資料一式兩份寫好,然後讓報名者分別在兩份表格上按上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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