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三十三節 遼陽

頭盔、鎧甲、戎裝、佩劍、虎頭束腰、烏黑軍靴、大紅披風,每一件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黃石已經把長發仔細梳理過了,他打好了髮髻,然後就開始穿戴起這套行頭來。

「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就是黃石對趙慢熊和金求德的評價,殺人滅口這麼好用的招數對方會完全沒有防備嗎?或許真的沒有,不過黃石並無如此的自信,說不定對手還有後招,就等著黃石不顧一切地殺人滅口呢。

在黃石染滿鮮血的雙手上,其上並非沒有無辜者的痕迹,這些犧牲也無時無刻地噬咬著他的靈魂,讓平時被黃石深埋在心底的良知不斷跳出來發出控訴,讓他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從夢中驚醒,全身大汗淋漓再也難以入睡。

多年以來,黃石能用來安慰自己的借口就是:這些犧牲不是不得已,就是為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

「遼陽的房子,還有那兩個姬妾,皇太極,你是在提醒我么?」黃石把頭盔帶上頭頂的時候,他從臉盆中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鐵盔遮住眉際,後面是漆黑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樑,絡腮鬍須下還系著紅巾。

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人影,黃石忍不住輕聲感嘆了一聲:「就像是剛被孫得功舉薦給王化貞做千總時一樣啊。」

那個時候黃石還很年輕,很是看不起古人,覺得自己能玩弄他們於鼓掌之上,更立下了驚天動地的大志:要謀朝篡國,要標榜史冊,要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

「然後,我放棄了觸手可及的榮華富貴,我默許金求德去謀殺一個少女……但我救了廣寧全城的百姓……」

穿戴整齊的黃石陷入了沉思,內衛隊長洪安通走到他的身後,進行了最後一次無力的勸說:「大人身負遼南安危,豈能因一婦人而自處險地?」

從昨天下決定後,各種忠言苦諫都快把黃石的耳朵磨起繭子了,其中就以這個洪安通說得次數最多。可是黃石一直懶得回答他們,因為無論是他的理由還是他的計畫,都無法同自己的心腹商量。

於是黃石和昨天一樣,默默無聲地轉過身,不做多餘的解釋就大步走向門口,在即將跨出門檻之前,黃石又重申了一下他早前的交代:「等兩天後,你再去把此事通知給吳公公、賀定遠和楊致遠,三天後通報給全軍。」

背後的洪安通不但沒有應承黃石的命令,反倒又大叫了一聲:「大人!您豈能因一婦人而自處險地?」

這聲音里包含了太多的憤怒和責備,讓黃石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他忠心耿耿的憲兵頭子已經氣得滿臉通紅,眼睛裡也全是失望之色。

「你以為,我只是為了一個女子嗎?」

黃石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長生島老營,懷裡還揣著後金方面讓趙大姑娘帶來的關防印信。

昨天黃石聽完金求德和趙慢熊的建議後,他就決心只身前往遼陽,長生島眾軍官雖然震驚不已,但黃石卻下定了決心。昨天晚上黃石寫好了給天啟的奏章,裡面又詳細闡述了一遍黃石為什麼認為議和絕不可行,差不多就是洪安通、吳穆和金求德三個人融會貫通了一番。

在這篇給皇帝的奏章中,黃石告訴天啟他這次去遼陽黃石就是為了證明議和是不可行的,賭注就是自己的一條命。黃石向天啟保證,此次後金不是把他千刀萬剮,就是百般推脫,說什麼也不肯交還全遼之地。

對於天啟對自己的懷疑,黃石在奏章里也含蓄地表示了不滿,他把趙二的問題直言相告給皇帝,然後又結合自己最近受到的攻擊做了一番分析。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石相信這封奏章能給天啟以極大的觸動,也會比坐在寧遠堅城裡的那個大言不慚的人更有說服力。

目前知曉此事的只有趙慢熊、金求德、李雲睿、洪安通和張再弟五人,因為黃石臨走前要把工作對他們交代好。此次黃石對自己手下的反應還算比較滿意,他嚴令不許把此事傳播出去後,這幾個人雖然極力反對,但一個個也都守口如瓶,沒有人敢去通知吳穆或是其他官兵。

在北信口登上遼東大地以後,黃石最後一次檢查了遍自己的行囊,確信沒有遺漏任何東西:「好了,小弟,我們就在此地分手吧,我這就要直奔復州了。」

「大哥,一定要平安歸來。」張再弟對黃石總是有一種別人沒有的信任,無論黃石的行動多麼危險,張再弟總是本能地相信他能把事情辦妥。

黃石微笑著拍了拍張再弟的肩膀,這個年輕人越長越結實,身上也漸漸露出一股男子漢的氣息來。黃石從行囊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信封,這是他最後寫的一封奏摺,裡面滿是對袁崇煥的痛罵和質疑,還告訴皇帝:正是袁崇煥的所作所為把自己逼上了這條絕路。

「如果我真的沒有回來,記得把這個交給吳公公,但一天沒有我已經身死的絕對確鑿證據,一天就不要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切記、切記。」

如果這個東西由一個活人遞上去的話,黃石知道很可能會引起別人的劇烈反感,但如果皇帝和內閣看到它的時候,黃石已經殉國了,那他相信這奏章還是很有震撼力的。更重要的是,黃石相信信王是會看見這封奏章的。

張再弟停止了腰桿,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大哥。」

黃石認為只要袁崇煥沒有機會上位,那後金的覆滅本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看著張再弟把他最後的反擊小心地收起來以後,黃石長出了一口氣,在心中暗自說道:「如此,我也就不會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跳上馬背後,黃石正要揮鞭策馬,卻猛地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馬韁,張再弟緊拉著黃石坐騎的韁繩,仰頭對著黃石急促地叫道:「大哥,非去不可么?」

黃石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張再弟,這個一向崇拜黃石到近乎敬若神明地步的人,此時臉上也掛滿了惶急和迷惑,黃石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小弟你心裡有數。」

「義氣就要用義氣來回報,大哥你是為了毛帥么?」

關於立生祠這個問題,黃石曾給毛文龍去了一封信,而毛文龍也慷慨地頂下了這個重任,他在給黃石的私下回信中,還讓後者不要為這個感到內疚。用毛文龍的話來說,他作為東江鎮的總兵官,就是要為手下遮風擋雨的。

平時黃石的戰功從來不會少了毛文龍一份,黃石也從來沒有脫離毛文龍單幹的行為,所以這次毛文龍認為他來扛也是理所應當的。這封信長生島知道的人並不多,張再弟恰好是其中之一,看完信後他還對黃石贊了一聲:「真不愧是毛大帥。」

而當時黃石也笑著對他說道:「如果毛帥這點擔當都沒有,那諾大一個東江鎮還怎麼維持呢?」

就像黃石自己的長生島一樣,在物資極其不足的情況下,黃石只能靠人格魅力來維持軍隊的向心力。而從總體上來說,東江鎮比長生島更加窘迫,毛文龍的壓力也遠比黃石要大,他幾乎沒有能力給手下什麼物資獎勵。

所以毛文龍也只能靠個人感情來團結部下,憑藉他的威望艱苦地維持著東江鎮,沒有讓幾十萬遼民在困苦中分崩離析。張再弟還記得黃石曾幾次流露過對袁崇煥的擔憂,還說他懷疑袁崇煥會對東江鎮和毛文龍不利,所以張再弟就把黃石對袁崇煥的敵意理解成了對毛文龍的忠誠,這次黃石甘冒奇險去遼陽,也是為了和遼東都司府爭鬥,以保護毛文龍和東江鎮。

黃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微笑著說道:「鬆開手吧。」

「是。」張再弟沉悶地應了一聲,鬆開手退開了一步。

黃石也不再多話,一夾馬腹就踏上了通向復州的官道。

現在京師里已經有消息說要把黃石掉去京營,如果不解決趙二這個問題的話,黃石估計自己被調離遼東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此時的後金政權就已經搖搖欲墜了,而這個時空他們也更接近覆滅。

如果事情有了反覆,如果後金政權又一次地死灰復燃,那就意味著又要有不計其數的人死去,那會是成千上萬的無辜人。黃石看著廣闊的遼東大地,在他的計算里,這一次的危險並不會比帶頭揮馬刀殺敵更大,但卻關乎到更多人的性命。

「一開始我把自己定得很高,我的利益高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後來我立志要救民,但卻因此而迷惑了,不知道應該按照怎樣的標準來取捨。」

座下的馬蹄聲漸漸變得急驟起來,黃石正想著他心事:「今日的情況正如賀兄弟所說,如果我明明有機會拯救幾萬、十幾萬人的性命而不去做,那日後我一定會後悔的。」

望著黃石急速遠去的背影,張再弟突然脫口叫喊起來:「大哥,若是建奴傷了你一根寒毛,我絕不與他們善罷干休。」

隨行的有張再弟特別挑選過的幾個長生島官兵,還有四、五個水手,他們也都是離開長生島後,才剛剛知道黃石計畫的,他們也一起沖著黃石消失的方向喊了起來:「大人,我們絕不與建奴善罷干休!」

也不知道他們的話有沒有能夠落入黃石的耳中,很快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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