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十五節 賭注

身旁的小茶几翻倒在地上,黃石已經站得筆直。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伸出左手用力一拔,把一塊刺入手中的碎瓷片拔了出來。另外兩個人都呆若木雞,沒有一個能說得出話來。

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洪安通不安的聲音就從外面傳來:「大人!大人!」

「黃將軍……黃將軍何出此言啊?」趙引弓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問道。

黃石也不回答,輕輕地把右手屈伸了幾下,鮮紅的血從指縫間不停滲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黃石確認自己只是皮肉划了個傷口,便長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向房門走去,再也沒有看袁崇煥或者趙引弓一眼。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推開房門,黃石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們回覺華吧。」

黃石吐出這幾個字後就大步向前廳走去,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心裡覺得就像是卸下了千鈞重擔一般。洪安通在後面冷冷掃了一眼屋裡的兩個人,然後綳著臉、把刀柄握得緊緊的,甩開大步跟在黃石背後。洪安通的眉宇間顯示出一股煞氣,廳內廳外看見他們的官署兵丁、僕役紛紛退後,把背緊貼在牆壁上目送他們二人通過。

到了前廳後,黃石帶來的內衛們也都圍攏了上來,其中就有人把黃石的盔甲捧了過來,黃石把手一擺:「不必換了,我一刻也不想留在寧遠了,立刻回覺華。」

黃石一行離開寧遠官署的時候,背後跑出來幾個蒼頭,遠遠地喊著「黃將軍留步」之類的話,似乎是想把他再請回去。但黃石臉上就像大理石一樣紋絲不動,雙腿一夾就縱馬向城門馳去。後面的內衛們也把將旗揚起,跟著黃石離開,沒有一個人發出一句聲音。

路上黃石對洪安通簡略說了說剛才他們對話的內容。洪安通今年虛歲才二十二歲,自然年輕氣盛,不如黃石能忍耐,還不等黃石提到歲款的問題,只是一個招安的念頭就讓洪安通怒形於色、發盡上指冠,臉上先是一片赤紅、馬上就又變成鐵青色。

「狗官!」

歲款的話黃石才一出口,洪安通就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大喝了一聲:「建奴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吾輩邊軍將士,恨不能日啖其肉而夜寢其皮,豈能議和?」

黃石笑了一聲:「袁大人說的是招安,不是議和。」

洪安通孤身一人,全家人都已經死於建奴之手,他切齒大叫道:「高皇帝曾言:賊亦華夏赤子,且多為貪官所害。故我大明定鼎天下三百載,對內地流賊多用招撫。但韃子無故啟釁,屠戮遼東良民數百萬,見勢不好就希求招安免死,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

洪安通說的就是朱元璋當年定下的大明國策。對內地繳納皇糧的子民,大明的政策始終是能撫則撫,而不願意對他們揮舞屠刀。比如聞香教造反被鎮壓後,天啟皇帝讓教首們具結保證,不再作亂就可以了。崇禎皇帝也說過「寇亦朕赤子」這樣的話,張獻忠等人把鳳陽皇陵燒了以後,只要肯接受招安,崇禎一樣既往不咎。

而大明對於外族的侵略則一向堅持不妥協的傳統,從明太祖開始就是死硬派。明成祖死在遠征蒙古的路上,明武宗為保衛國家親自上戰場殺敵……哪怕是像明英宗這種軍事白痴,被俘後也不會為自身的安危而簽訂任何條款。嘉靖朝時北虜打到北京城下、倭寇打到南京城下,大明君臣除了打仗再沒有二話;萬曆三大征,也是從頭打到尾。

「狗官,國庫的金銀布匹都是民脂民膏,小民一年到頭忙碌,千辛萬苦才能交足皇糧,怎麼白白送予建奴?一個銅板也不能給!」洪安通又氣憤憤地罵了幾句,黃石在默默不語地聽著。

大明一年徵稅才二百多萬兩白銀。黃石剛才對袁崇煥說的後一種歲款是:一萬兩黃金,十萬兩白銀,十萬匹布,雖然這比歷史上袁崇煥建議朝廷接受的「金十萬、銀百萬,布百萬」要少得多,但正如洪安通所說,這憑什麼啊?

「不過……」洪安通罵了一會兒就止住了,眉頭皺了起來:「屬下剛才好像聽見大人在罵那狗官賣國?用這個罵袁狗官好像有些過了吧,大人何出此言?」

「是嗎?」黃石聽到洪安通問出了和趙引弓一樣的問題後,也不過是輕輕反問了一句,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回到覺華島後,黃石本打算立刻回大營去找金求德,但一進營門卻撞上了吳穆和歐陽欣,前者正逼著後者為他畫棱堡的各種細節圖。覺華之戰後,吳公公早有把這工事剽竊到他的兵書里去的打算,他原本思量著今天黃石不太可能會回來,所以就趁機把歐陽欣找來詳加詢問。

現在被黃石堵了個正著,吳穆登時滿臉通紅,一邊強笑著問黃石怎麼不在寧遠多呆兩天,一邊把桌子上的幾十張細節圖收了起來,說到底吳公公還是很珍惜今天的勞動成果的。而歐陽欣則如蒙大赦,連忙溜之乎也。今晨自從黃石走後,他已經被吳公公困住了整整一天,畫圖畫得手腕都快斷了。

自從剛才和洪安通交流過看法後,黃石充滿壓抑和憤怒的胸腔中就猶如開了一個小窗口,流入了一絲絲的清爽,因此他略一猶豫就把實情告知了吳穆。開始吳穆表面裝著在聽,實際在忙著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漸漸的他越聽手下的動作越慢,最後不由得停住了,抬頭凝視著黃石。

「糊塗啊,太糊塗了。」聽黃石說清原委後,吳穆滿臉都是焦急,連連頓足道:「我大明幅員萬里,生民億兆,但無論從何處隨便拉來一個童子,問他:『韃虜可信否?』都必然立刻回答:『不可信』。招安後我們要不要減員減餉,還要不要修築堡壘?如果我們減了,那建奴再打過來怎麼辦?如果不減,那豈不是白白多給了他們一份?」

黃石點了點頭,朗聲道:「吳公公高見。」

「當然了。」吳穆一挺胸,手也習慣性地按上了心口。雖然他臉上沒有露出笑容,但根據黃石以往的經驗,這說明吳公公不是心中得意、就是有長篇大論要一吐為快了。果然,吳公公接下來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不是說行萬里路勝讀十年書嗎,咱家以前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大風大浪那是見得太多啦……」

眼看著吳公公海闊天空的扯了起來,不過,幸好,最後他還是自己找到了回來的路:「……好比我們走鏢,如果手裡的刀子不硬,那山頭上的點子是怎麼也不會放我們過去的,寄希望於賊寇發善心的鏢師是最大的蠢貨……咱家覺得這跟平遼有共通之處,求人不如求己。再說了,建奴要是能轉性不搶劫了,咱家就一路拿大頂爬回北京去!」

黃石忍不住笑了一下:「吳公公高見。」

「咱家估計那蠢貨也就是自己在家說說,以為長袖一抖再加咳嗽兩聲,讓蠻夷納頭就拜,做做白日夢罷了。嗨,那蠢貨要是真敢上書說:他能憑三寸不爛之舌把建奴感動得痛哭流涕、改邪歸正的話,那他第二天就能揚名京師,成為說書先生口中的天字一號大白痴……那蠢貨發瘋,黃將軍聽聽也就是了,不陪他上書也就可以了,何必罵他呢?讓他去上書,讓他去出醜啊。」

吳穆又唾沫橫飛地編排了袁崇煥一會兒,臉上忽然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不過黃將軍為啥要罵他賣國呢?這個罪名似乎有些重了,他只是個嘴皮子厲害的蠢貨啊。」

「吳公公說得是,末將魯莽了。」黃石笑了一下,把話題支吾了過去。

議和在大明雖然多半行不通,但並非提出議和就是賣國,歷史上袁崇煥不但公然說了,還不止和一個人說。大家雖然不同意但也沒有就此給他扣上賣國的帽子,畢竟袁崇煥沒有公然說要棄土,黃石覺得這說明袁崇煥還有點腦子。

大明天子為華夏守土、牧守華夏之民,每一寸領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個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說現在的袁崇煥,或者未來提議靠割讓土地議和的陳新甲,還是皇帝本人,都沒有權利拋棄哪怕是一寸土地。這也是黃石最欣賞明朝的地方,一個國家奮起反抗外敵、保衛自己的百姓,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么?

黃石和吳穆、洪安通聊了聊,覺得心頭舒暢了很多。自從來到大明之後,黃石常常覺得這個國家病得很厲害,今天袁崇煥的一番話更讓黃石猶如墜入冰窟:大明養士三百年,到底都培養出來些什麼人物啊?

「幸好我結識了張元祉、張盤這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群勇士之中;這些勇士的志氣、還有我在遼陽的遭遇……」黃石走出營帳望著星空,那些英烈們彷彿正在他眼前微笑,遼陽商人吐過來的口水彷彿還在臉上流動,讓黃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心臟方佛被扎了一樣的劇痛起來:「如果不曾結識你們,我恐怕早已墮落成一個小人、墮落成一個打不過就想著屈膝求饒的奴才。」

雖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黃石還是立刻恢複了過來。他把金求德找來部署軍務,給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覺華的幾個倉庫搬東西,以防趙引弓斷了東江軍的補給,給長生軍找不痛快,這個命令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各項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後,黃石看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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