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橫掃千軍如卷席 第三十一節 漩渦

天啟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京師

自從到了北京以來,黃石每天閑著沒事。剛開始他就當休假了,可是黃石畢竟過慣了軍旅生活,這種清閑的日子長了讓他渾身不舒服。吃早飯時,黃石接到孫之潔和毛承斗這兩個閑人派人送來的信,招呼自己去涼亭喝茶,他於是也沒多想就答應了。

吃過早飯,黃石上街去聽評書。在眼前的時代沒什麼消遣,黃石覺得這個娛樂還可以接受,打算靠聽這個打發一段時間,然後就去郊外赴約。

今天說書的先生講起了岳王傳。講到動情處,說書先生聲淚俱下,周圍聽書的人更是一片唏噓之聲。以前黃石對聽評書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現在他坐在眾人之中,也不禁被現場的氣氛深深感染了。

台上的說書先生講到岳王的詞《滿江紅》時,一下子就語調高亢,意氣風發,手舞足蹈間隱隱然已是直搗黃龍。下面坐的黃石也聽得豪情滿懷,心胸激蕩。等說書先生講到最後,恨恨地吐出「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大字時,先生變得聲音嘶啞,目光迷離,再往後語調更帶上了哽咽之音,詞句凄婉,令人不忍卒聞。黃石不由得隨之嘆息。

說書先生擦眼淚的時候,底下的聽眾一個個也都神色黯然,只能默默地多扔兩個小錢到盤子里。過了一會兒,台上的先生猛然昂首,將手裡的震尺重重地拍下,如同晴天里的一聲霹靂,眾人頓時吃了一驚,只聽說書先生言道;「諸位看官捧場,吾今日就再為大家表上一段。」

說罷先生又拍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清了清喉嚨朗聲說道:「今天要說的是我朝的英雄,遼東的好漢,要是大家覺得說得妙,就為吾喊聲好兒……」

說書先生講起了張盤——果然還是悲劇英雄最能打動人。黃石聽著被藝術加工過了的故張將軍,忍不住又想起了張盤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兩人在旅順大戰後的交杯換盞……心中感傷的黃石一時竟難以再聽下去,他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然後悄悄走出了人群。

背後傳來了說書先生那洪亮的嗓音:「……卻道那東虜興大軍來犯旅順,長生的黃宮保急引兵去援……」

接著又傳來一聲震尺的巨響,人群里也騰起了一片喊好聲。這個時代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說書先生們,就像是黃石前世的新聞廣播員一樣,把他們眼中的天下大勢講解給百姓們聽。聽著背後的人歡呼著自己的名字,黃石心裡不由隱隱自得,能被百姓認可畢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也算是做了不少有益於老百姓,有益於國家的工作吧?

到了郊外的涼亭,孫之潔雇來的琴師和茶童已經等在那裡了。黃石坐下後,茶童就給他沏茶,琴師也恭敬地過來問候,然後要他點曲子。黃石哪裡懂得這個時代的音樂,就讓那琴師儘管隨便彈。

那琴師似乎也見慣了黃石這種音樂白痴,就坐在一邊折騰了起來,撫了一會兒琴後,又彈起了琵琶。黃石今天原本有些鬱鬱寡歡。自從剛才聽說書人講到了岳王和張盤後,他胸口就一直像是堵了塊大石頭一般。大明武備鬆弛,邊軍窮困潦倒,遼東形勢險峻,但自己到了京師以後,觸目所及無不是一片繁華景色。

琵琶聲聲,讓黃石越聽越是不快:「夠了,夠了。」

「且慢。」說話的人是毛承斗,黃石說話的時候他正好趕到了。毛承斗坐下後搖頭晃腦地品著樂曲:「每次聽這琵琶,那種壯懷激烈之情都會油然而發,好像到了金戈鐵馬的沙場一般,黃將軍不這麼認為么?」

「說得好。」孫之潔也趕來了,他身邊帶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歲。孫之潔坐下後也是大發感慨:「自古琵琶之音,最是催人淚下,尤其吾思今日之朝局,奸佞當道,真是頓生無名之恨。」

黃石看小毛和小孫一片慷慨激昂,也不好打斷了他們的興緻,所以就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兩位仁兄說的好,只是小將平日殺戮見得太多了,所以到了京師後就想聽聽柔和的曲目,不想再回憶那些血色了。」

說罷,黃石就站起來轉身面對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笑著問道:「不知兄台貴姓,上下如何?」

那青年一直就顯得心事重重,局促不安,聞言邁上一步跪下,扯住黃石的衣襟:「黃將軍救命!」

黃石驚詫地「啊」了一聲,想後退卻沒能從對方緊握的手中掙開,他彎腰去扶來人,連用了兩次力都沒有把來人扯起來。那青年人死死地跪在那裡,又是一聲:「黃將軍救命!」

此時孫之潔已經把閑人趕遠了,然後對毛承斗說:「毛公子,今日之事我不避你,希望你也不要泄漏出去。」

毛承斗早已是滿面驚異,他正色說:「孫兄放心,小弟一定守口如瓶。」

此時黃石正在安慰那個年輕人:「公子請起,有話慢慢說,但凡我能幫上忙的,就一定會儘力。」

但地上的年輕人卻不依不饒:「一定請黃將軍先答應救我全家性命,然後我才肯起來。」

黃石雖然知道古人就好這樣,但作為一個現代人他還是本能地對這種跡近脅迫的行為感到厭惡,他強按住心中的不快,不讓臉上表現出一絲一毫來:「公子,請先說明原由,如果在下真的能幫上忙,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那個年輕人急叫道:「黃將軍你一定能幫得上忙的。」可他還是不肯起身:「請黃將軍一定答應我。」

「公子你不說,我又怎麼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呢?」黃石儘力讓自己的聲音柔和,還在臉上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公子你先起來說話,好么?」

不料那人竟踉蹌退了幾步,從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在自己的喉頭:「黃將軍,你發一言就可以救無數人,就可以力挽狂瀾,就可以掃清朝中奸佞。」說著那年輕人又把匕首往自己的喉嚨上湊去:「但此事實在重大,只有黃將軍先答應了在下,在下才敢說。只要黃將軍答應在下的請求,吾情願自裁謝今日的不敬之罪。」

此時黃石已經站直身體負手而立,臉上的笑容也已經徹底消失了,他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來人一番,哼了一聲就轉頭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還冷冷地說道:「不說明白事情,我什麼也不能答應,閣下請自便。」

一邊的孫之潔和毛承斗都看呆住了,尤其是孫之潔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連忙出言提醒道:「黃將軍,這位公子是我帶來的,黃將軍可是連我都信不過么?」

黃石聽出孫之潔語氣里已經隱隱有所不滿了,那毛承斗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怪異,也似有責備他黃石不信任朋友的含義。

看黃石還是什麼表示都沒有,孫之潔憤然拍案,一躍而起扯住那個陌生的年輕人:「我們走吧。」說著他還回頭狠狠地瞪了黃石一眼:「我本以為黃將軍是仗義之人,算是我孫之潔看走了眼。」

毛承斗深深地看了黃石一眼,其中責備的意味更濃了,他連忙起身招呼:「孫兄且慢,還有這位仁兄也且慢,黃將軍沒有說不答應啊。」

「我是沒有說不答應啊。」黃石苦笑了一聲,他掉轉過頭沖著怒形於色的孫之潔說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如果真的是光明正大,而且又是我力所能及的話,那怎麼會不答應孫公子呢?」

不料這話引發了對方更大的義憤,語調也升高了:「黃將軍是懷疑我孫之潔會做不光明正大的事么?」

……

與此同時,朝鮮,義州

三個東江士兵正在修補他們的茅屋,現在整個朝鮮北部有大批的東江士兵,義州附近更是數不勝數。這些士兵本都是遼東的普通百姓,這五年源源不斷地逃入朝鮮和寬甸的漢人已經有幾十萬之眾,只要一進入東江鎮領地,就會有明軍軍官帶著物資和名冊來收編他們。

除了極少數特彆強壯、顯眼的漢子外,大部分男丁一般只會得到一套軍服外加一個斗笠,然後東江鎮的軍官就會要他們在花名冊上簽字畫押,等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正式的東江士兵後,每個月就能領到兩斗米。兩斗米當然不夠吃,但東江鎮也會組織他們去挖礦、種田、耕地,只要參加這些勞作,軍鎮就會發給更多用來糊口的糧食。

去年遼東和朝鮮一冬沒下雪,鴨綠江兩岸的霜凍期更是長達一百五十天之久,結果軍鎮在義州附近開墾的幾十萬畝軍屯顆粒無收。加上今年洶湧逃難而來的遼民比過去三年加起來還要多,義州附近已經有不少軍戶家的老人和孩子餓死了。東江本部七月後傳下命令,每個軍戶男丁的口糧從兩斗減少到一斗,這消息更讓普通軍戶感到絕望。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眼看冬天又要到了,眼前這三個軍戶正加緊修補自己茅屋的屋頂。這件茅棚里一共住著四個男丁,他們理論上都是屬於東江本部毛永詩游擊麾下季退思千總的軍戶。他們的頂頭上司季退思千總據說當年從廣寧鎮就開始追隨毛永詩將軍了,還是毛將軍碩果僅存的四個老親兵之一(當年叫做季四)。

今年毛永詩將軍領著兵馬去寬甸了,季退思千總則留下負責準備糧草和新丁,以便源源不斷地補充前線。今天季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