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烈烈北風意未逞 第二十六節 解圍

天啟五年正月二十一日,長生島又迎來了一個清晨。

馬匹正被千辛萬苦地拉到小船上,為了幫助它們登上海船,小船還都特別配備了一道走板,天色大亮的時候岸邊還剩下五十匹馬,洪安通領著內衛站在黃石身邊,他看了看天色又遙望了一眼老營方向,低聲詢問道:「大人,需要屬下去催一下賀游擊么?」

昨天各隊官就領著大批的部隊出發了,炮隊也在鄧肯的帶領下啟程了,今天是最後一批也是最麻煩的馬隊,最後的一批輜重也會一起運走。

以往賀定遠總是會第一批出發,但這次他吞吞吐吐地表示既然馬隊會最後走,那他也想最後一批走。黃石略作思考就同意了他的要求,但他本人肯定要最後一批走,長生島老營的工作還要交待一番。幸好還有吳穆這個監軍,他帶著兩個錦衣衛先走了,反正軍隊的暫時停留地是金州,有堅固的堡壘防禦而且附近也沒有大股後金部隊。

「先等馬隊都上船再說吧,我們再等等。」黃石有些羨慕地想著賀定遠現在的情形,有一個關心他的女人為他親手披上戰袍。

對於賀定遠這樣的武將,救火營還是給予了一些方便,他的妻子就可以在老營陪他度過出征前的最後一夜。等輔兵開始把最後的輜重搬上小船的時候,翹首以盼的黃石終於望見賀定遠從老營里走出來了,一個女人還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半步。

賀定遠抱著頭盔向黃石走來,在十米外停下腳步對他妻子說了一聲:「我走了。」然後就轉過身,把頭盔戴上的同時,一邊紮緊盔索一邊問道:「大人,末將沒有來晚吧?」

「沒有,很及時。」黃石抿著嘴角淡淡說道:「我們上船吧。」

「遵命,大人。」賀定遠朗聲應道,大步向前走了兩步又猶豫地一頓,終於還是再次回首說:「小心腹里的孩兒,我走了。」

賀夫人低眉順眼地應道:「老爺放心,妾身恭送老爺出征。」

黃石對賀夫人的印象非常不錯,這個印象是從見到這個女子的第一眼開始的,明中葉以後,世襲將門也開始學起奢華的豪門來,紛紛給女兒裹起了小腳。到了晚明有半數的將門女兒也都是小腳了,比如黃石以前的未婚妻就是。但賀定遠的妻子卻是天足,黃石覺得這是因為甘陝邊軍二百年來始終和外族苦戰,秦軍將領還沒有染上奢靡的風氣。

黃石轉身向小船走去,賀定遠只落後他半個身位,他們二人和更靠後些的近衛踏出整齊的沉重腳步音,加上他們身上鎧甲的鏗鏘轟鳴,仍然壓不住賀夫人那柔美的嗓音:「妾恭祝大人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風中的女聲絮絮說著一個武官正妻自認為應說的話,黃石心中也為此暗暗喊好:「真不愧是將門的女兒。」回想他前世的明末歷史中,秦軍無論是對鄂爾多斯、對蒙古、對清軍還是對農民軍,都是明帝國當之無愧的第一號精銳部隊,秦鎮號稱「吃的餉少,打得仗苦」。

決定明清氣運的錦州決戰時,以吳三桂為首的遼西武將帶著私軍不打聲招呼就先走一步了,臨陣脫逃的關寧軍倒是毫髮無傷地返回寧遠了,可這引發了明軍十萬大軍炸營。這種不發一矢就十萬兵同潰的千古奇聞,在中國歷史上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當時滾滾的南逃洪流中,只有三萬秦軍屹然不動。其後幾百秦軍決死突擊的氣勢也能把皇太極御營正黃旗衛士嚇得逃跑,逼得皇太極幾乎親自拔刀。危險過後皇太極氣得大罵:打敗也就算了、被衝垮也就算了,逃跑也就算了,居然逃跑前都不知道來報個警,這也能算是御營近衛么?可惜秦軍實在太少了,要是洪成酬帶的十三萬大軍都是秦軍,那肯定就該皇太極哭著回家了。

就在黃石右腳踩上踏板的同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大人。」

愕然回首的黃石看見賀夫人那個女中豪傑飛快地跑了過來,年輕的女人連裙裾都沒有撩一下就跪在黃石的腳前,慷慨的清音也變成了女性的悲聲:「大人,為了妾身腹中的孩兒,還請大人多多看護我家老爺。」

「混話。」不等黃石出聲賀定遠就暴怒起來,他用力揮舞了一下手臂,從他妻子的髮髻上划過一個大圈:「你家裡是怎麼教你的?我是怎麼教你的?快回去,別在這裡顯眼!」

那年輕女人受驚地一顫,又拜首道:「妾身失言了,讓大人見笑了。」她站起身畏縮地退開了兩步,咬著輕輕哆嗦的嘴角,眼眶中已經有晶光閃爍。

黃石轉過來正身面對著賀定遠的妻子,他扯開了眼前的賀定遠,讓這個臉上神情變幻的傢伙站到一邊去:「弟妹,賀兄弟就如同我黃石的親手足一般,弟妹儘管放心,回去好生安養吧。」

「妾身謝過大人。」

賀定遠不耐煩地說道:「快去,快去,別顯眼了,不然某的名聲全叫你毀了。」

粗魯的賀定遠轟走了他的妻子,和黃石一起登上海船。二人在船首憑欄眺望時,黃石冷不丁地嘆息了一聲:「知道家裡會有個人在牽掛,真好啊。」

「婦人頭髮長,見識短,讓大人見笑了。」賀定遠說完以後黃石就轉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讓賀定遠的臉一下子變紅了:「婦人之見,真是……真是,唉。」賀定遠搖頭太息之後,抬頭看見黃石還在盯著他看,臉上還是那種奇特的表情,一下子臉就變得更紅了,最後也忍不住自失地笑了一下,低沉地說了一聲:「是很好,唉。」

參將和他的游擊沉默了一會兒,那個游擊再次打破了沉默,吞吞吐吐地說道:「大人,屬下有一事相求。」

「我不想聽。」黃石知道賀定遠相說什麼,也知道這是封建迷信,但現在他也非常討厭聽晦氣的話,軍中沒有人喜歡聽這種話,黃石補充了一句:「有什麼話,等我們回長生島再說。」

可賀定遠卻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大人,屬下很小的時候家裡人就告訴我了,既然生在武將之家,那就不要想老死在床上,宗族長輩,歿於沙場者十之七八,因此屬下也早就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了……」

黃石眼睛向前看著,默默地用耳朵和心去聽著賀定遠的啰嗦,他一開始本想喝斷賀定遠的嘮叨。但想到賀定遠從廣寧開始跟隨他這麼久,吃的是粗糧的麵餅,嚼的是採集來的野菜,喝的是水煮的加鹽苜蓿湯,逢年過節偶爾吃頓豬肉,他還指摘過賀定遠用手抓排骨啃、最後還搶骨頭棒子來吸髓的樣子像是惡鬼投胎。這許久許久以來,他還沒有讓賀定遠過上一天好日子,享過一天福。雖然黃石當時只是沒有惡意的開開玩笑,但現在回想起來不禁內心有愧,也就不忍心打斷賀定遠的傾訴了。

「……屬下身為武將,今日不知明日事。再說過了初一還有十五,屬下的孩兒還請大人多加照看。」賀定遠咬了咬牙,啞著嗓子說出黃石嚴令禁止的東西:「真到了那一天,屬下懇請大人屈尊收屬下的孩兒為義子,成家以後再認祖歸宗好了。還請大人把他培養成堂堂的武將,不要讓他落了我賀家祖先的門風。」

黃石只是嘆了口氣,卻沒有說什麼責備的話,受到了鼓勵的賀定遠覺得這已經是默許了:「若是個女孩兒,懇請大人收為義女,再為屬下挑個得力的女婿入贅,讓她們母女有所養……若是、若是夭了……那也為屬下過繼一個,只要不斷了香火就好。」

這話怎麼越聽越想交待後事啊?黃石覺得今天賀定遠真是有些婆婆媽媽的,難怪說女人如水、男人似土,婚姻不僅僅是肉體問題,就是靈魂也會開始交融,現在賀定遠心裡有是所牽掛了。

今天賀定遠也感覺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不知不覺地就把一直藏在心中深處的隱憂都倒了出來,但話已經說開了,他見黃石默不所聲就低聲叫了聲:「大人。」跟著又緊逼了仍然沉默的黃石一步,說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大人可是允了屬下了?」

此時黃石眼前正閃過認識賀定遠以來的一幕幕:廣寧一個桀驁不馴的普通小兵,在遠征遼東的時候仗義來投,一路上勇猛作戰,被孔有德偷襲的那夜奮然揮搶擋在自己身前,旅順戰役斬將奪旗……

這些畫面讓黃石脫口而出:「賀兄弟你一直做的很好,非常好,我確實虧欠你良多。」他幾乎就要答應賀定遠的請求了,但一股神秘的恐懼突然出現了,讓無神論者黃石改口說:「不過這個要求我是不會答應的,你自己去把你的兒女撫養大。」

這話才一出口,黃石就莫名地感到心頭一松,賀定遠剛才那番話給他胸中加上的隱隱擔憂一下子就像是被海風吹散了一樣,黃石快活地出了一口氣,再說話的時候語氣變得非常輕快,講出的話也如同一段預言:「賀兄弟,你一定能親手光大祖宗的門楣,讓你的家門充滿榮耀,並造福子孫,我對此深信不疑。」

這段話的語氣和用詞讓黃石自己也呆了一下,這勾起了他隱藏在心底的一段回憶,四年前在廣寧城也有人用算命師一樣的確鑿口吻對黃石預言過他的命運,那個算命的傢伙描述了黃石的飛黃騰達後也用「我對此深信不疑」作結尾——如果預言會實現的話,賀兄弟,這就是我黃石許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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