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三百八十五章 血打落葉(一)

秦城肅然注視著骨碌都倒在自己面前,像是在葬禮上目送死者離去。

秦城看到了骨碌都不顧一切爆發時的瘋狂,看到了骨碌都眼中的不甘,看到了骨碌都出刀時的決絕……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真正勇士的倒下。

人群中,火光中,腥紅的血在秦城腳下流淌,他站直了身子,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匈奴騎兵,喝道:「骨碌都已死!」

越來越多的人停止了手中的戰鬥,有多少人被這邊的情況吸引了注意力,就有多少人聽到了秦城這聲大喝。

霍去病站在近旁,手中的環首刀握得格外緊,他的長弓早已經換下。他看向秦城,看向倒在秦城面前的骨碌都,神采奕奕的眸子里有炙熱的火光在跳動——那不僅是戰場上的火光的倒影,還有來自他心中的一份火熱。

忽然間霍去病覺得自己又充滿了戰意,並且彷彿要把持不住,他想要廝殺,想要飛馳,想要揮刀,想要拉弓,想要再次衝進萬軍之中去廝殺!最好,是再出現一個骨碌都一般的人物,讓他去挑戰。

霍去病甚至有信心,若是骨碌都還在,他定然有力氣再上去與他大戰三百合!

不過骨碌都已經死了,戰場的形勢也基本確定了下來。霍去病聽到秦城的宣告聲,那聲音在骨碌都屍體的襯托下是如此霸氣,如此讓人熱血沸騰。

霍去病情不自禁舉起手中的環首刀,跟著吼道:「骨碌都已死!」

「骨碌都已死!」

「骨碌都已死!」

呼喊聲逐漸蔓延開來,傳遍了戰場的每一個角落。彙集起來的吼聲形成的氣流,似乎將不遠處的楊林都震得發抖,將星辰都震得躲開了些。

匈奴騎兵們心驚、心慌、心亂,帶著不可置信,看向那聲音的源頭。

一兩里之外,正在糾結如此隔岸觀火是不是妥當的樓蘭大將軍,在聽到排山倒海般的呼喝聲的時候,瞪大了他那雙並不如何清明的眼睛,張大的嘴彷彿在訴說著他的意外,他的震驚,他的詫異,他的不相信。

骨碌都死了。

對於樓蘭大將軍來說,那尊高高在上不可觸摸的、給了他無邊壓力無邊自卑的大漠戰神,這時候竟然死了?樓蘭大將軍覺得這世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

而到了這個時候,或許樓蘭大將軍才終於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戰神。

……

在戰場之外,有兩個騎兵的身影安靜的佇立在楊林邊的山丘上,目光鎖在骨碌都被秦城一刀劃開胸甲劃開胸膛劃開心臟的地方。

這本應該是兩個敵對的人,因為他們來自如今已經相互敵對的兩個國家——就在方才,就在秦城將骨碌都的性命收割了的時候,兩個國家已經成了敵國。

但是他們又不是兩個敵對的人,相反,他們甚至可以稱為朋友。

伊雪兒的目光清冷,清冷中有著不易為人察覺的痛苦,也有著一股難言的輕鬆。

西科茶夫的眼神則要單純的多,那裡面只有亢奮,根本掩飾不了的亢奮。

「秦大將軍真是神人,一箭一刀就將不可一世的骨碌都滅殺,好生霸氣,僅是看著就讓人心潮澎湃!」西科茶夫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他先是用樓蘭話感嘆了一遍,而後才反應過來身邊的這位漢使可能聽不懂樓蘭話,便又用生澀的漢話翻譯了一遍。

「有秦大將軍在此,我樓蘭國何懼匈奴?」

伊雪兒沒有說話,對西科茶夫的讚歎充耳不聞。她的衣擺她耳鬢的髮絲,在冰冷的夜風中飄舞,像是在發抖,孤單飄零。

「我差點兒忘了,公主原是匈奴人。」伊雪兒不說話,西科茶夫才想到這點,方才看到的場景確實太振奮人心了些,這讓西科茶夫的心境不免混亂。停頓了一會兒,西科茶夫好奇道:「公主請恕罪,其實我覺得很奇怪,你既然是匈奴人,即便是現在成為漢人,又怎麼會到樓蘭來?難道你不知現在樓蘭正和匈奴博弈,雙方難免爭鬥,難免要以命相搏?」

伊雪兒默然了半響,將眼神從戰場上收了回來,看向遠處的黑山、黑色的天空,緩緩道:「以前我是匈奴人,現在我是漢人。」

西科茶夫微怔,然後搖頭,或許是想起自己的處境,想起自己身後的樓蘭國,他道:「生在何處,根便在何處,哪裡能變得了?」

伊雪兒這才看了這個今日立下大功的人一眼,不過眼神中明顯不是讚賞,當然,也沒有惡意。她淡淡開口:「那我問你,生是何物,根又是何物?生是誕生還是生活,根是應該在人身上還是應該在土地與天空身上?」

西科茶夫愣住。

伊雪兒的聲音冷下來,她道:「若是生你的地方不在,若是你的根存在的客體已經不在,你是該也不在,還是讓『生』和『根』在另一個值得的地方再次生長?」

西科茶夫徹底愣住。

這已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

他只是一個未經歷人世間多少痛的年輕人,又怎會了解人世間的多少苦?

但是伊雪兒並不比他大上多少。

伊雪兒說完這些話,驅馬緩緩走開。

西科茶夫在原地滯了好半響,才看著伊雪兒的背影,低頭喃喃自語道:「公主,是個有故事的人。」

……

這註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夜,至少對這一小片土地來說是如此。

不平靜的夜自然有不平靜的人,遠處的有扦泥城中的樓蘭王,扦泥城外的匈奴大營,近處的,除卻戰場上廝殺的眾軍士,還有在一旁觀望的樓蘭大將軍。

當然,不只是樓蘭的大將軍。

在秦城將骨碌都殺了之後,之前樓蘭大將軍帶人來的那條路上,再次從平靜轉入不平靜。

不知何時被風穿落到地上的落葉,在一陣迅疾而過的狂風中,被捲起不少,或在低空盤旋,或者被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拋離原來的地方。

今夜這裡的光亮不只是月光,不只是星辰,更多的是火把。

落後樓蘭大將軍沒多久的匈奴援軍,在這時候趕了過來。

而這個時候,本應正是戰場落下帷幕的時候。

最先注意到這群跟來的匈奴騎兵的,是樓蘭大將軍的隊伍。

下令全軍戒備之後,樓蘭大將軍在親兵的簇擁下策馬到軍陣後方,與來馳援骨碌都的匈奴援軍隔著幾十步的距離相望。

匈奴援軍的主將還算是有頭腦的人,沒有一到便不由分說下令戰鬥,在樓蘭大將軍說明身份之後,這位主將下令軍陣停下來,自己往前來問樓蘭大將軍道:「大將軍,你等在此作甚,前方發生了何事?」

匈奴主將的視線被樓蘭大軍擋住,所以他不能看到戰場的情況,而看到樓蘭大軍只是停留在此地並未行動,匈奴主將心中稍安。在他看來,只要樓蘭大軍不去威脅骨碌都,那麼骨碌都的安全應該是有保證的。

但他還是如此問了,雖然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但是從樓蘭大將軍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才能讓他心安。

但是樓蘭大將軍接下來的話,不僅沒有讓他心安,反而讓他膽戰心驚。

「前方,你們的大王和漢使交上了手。就在方才,千里王骨碌都已經為漢使斬殺。」樓蘭王知道這事兒瞞不住,而且自己也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他只是讓自己說這話時的音調盡量平緩一些。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匈奴主將一把拔出佩刀指向樓蘭大將軍,他這個突然的動作,使得他身後的千餘匈奴大軍,紛紛將長刀出鞘,連續的金屬摩擦聲鑽進樓蘭大將軍的耳朵,讓他心生寒意。

匈奴主將憤怒而不可置信的臉龐讓樓蘭大將軍一陣頭疼,對方劍拔弩張的態勢更是讓他心中發緊。

「將軍千萬不要衝動,千里王……是被漢使殺的,他們以逸待勞,而且兵精將強,千里王不敵,就在方才被漢使的領頭——秦城殺了。」樓蘭大將軍解釋道。

「給我讓開!」匈奴主將嘶吼一聲,狀若癲狂,巨大的心理衝擊讓他無法不衝動,但是到這個時候,他並沒有忘記穩定軍心,「你休得在此妖言惑眾,千里王英勇蓋世絕無可能有什麼意外!將士們,跟隨本將衝過去馳援千里王,殺了漢使!」

「殺!」骨碌都手下的兵都是精銳,這並非是虛言,在這種時候大軍的軍心並未大亂,而是在主將下令之後霍然應諾。

「滾開!」主將再次嘶吼一聲時,已經驅動了戰馬,看他那模樣,若是樓蘭王不讓,他會毫不猶豫的從他們的軍陣中穿透過去。

「讓開!」樓蘭大將軍自然知道這個時候放這群匈奴騎兵過去,對剛剛穩定戰場的漢軍會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甚至可能將他們吞沒。畢竟,戰場上還有許多匈奴騎兵,此時他們還在繼續戰鬥與投降的邊緣徘徊。但是樓蘭大將軍明顯不願意做一個冤大頭,這本就是漢匈之間的恩怨,他沒有必要為了漢使賠上自己的兵。

就在樓蘭大軍準備移動的時候,其軍陣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不準退,誰退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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