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百六十九章 血火番禹城(一)

晨光熹微,雞鳴打破了整夜的寧靜,伴隨著一聲聲厚重號角聲響起,番禹城城頭開始嘈雜起來,身著南越戰甲的軍士們,從一夜並不踏實的睡眠中清醒過來,各自甩了甩暈眩的腦袋,抿了抿髮乾的嘴唇,從地上站了起來,在各自隊正校尉的喝令下,走上今日搏殺的崗位。

整個番禹城城頭,血跡斑斑,像是紅墨被隨意潑灑在冷硬的城牆上一樣,發著血腥的惡臭。城牆外牆角開外,密密麻麻布滿了斷肢殘骸,四肢與五臟六腑毫無章法的鋪散在地上,和已經凝固的血塊夾雜在一起,不少屍體上都殘存著箭矢、刀槍,旌旗或倒在地上沒了顏色,間有歪歪斜斜豎著的,便像是陰間的幡冢。微弱的紅色陽光從天邊撒過來,漸漸將滿地屍首身上的黑暗驅散,紅色光芒勾勒出這些亡魂的輪廓,也給這些客死異鄉的屍體蓋上一層刺眼的厚被。

相比城外的血腥狼藉,城牆上要乾淨不少,來來往往的軍士給四處增添了不少生氣,堪堪將死亡與腐爛的氣息壓下,有幸在死在城頭的軍士,不必要在死後暴屍荒野。

由紅逐漸變成金燦燦模樣的陽光,穿過城頭殘破的旌旗,射在守城將士們死水般平靜的臉上,平添了幾分詭異。

城外閩越軍隊連日來瘋狂般的進攻,讓現在還活著的番禹城軍士心中沒有了恐慌,也沒有了激情。只要不是傻的實在沒救的人就能看得出來,城外近十萬敵軍的進攻,已經不是他們這些殘兵殘將能夠抵擋得了的,城破就是個時間的問題。

所以這些將士們臉上的表情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靜,連日來揮動手中的兵刃,看著自己的同袍倒下或讓敵人倒下,已經讓他們漸漸麻木。

不多時,冒著熱氣的大鍋大盆被抬上城頭,城中唯一可取的地方便是糧草尚算充足,至少這些軍士在戰死前不會被餓死,所以城頭的早飯也算是這些軍士一夜冷乏之後唯一的慰藉。

隨著大鍋大盆一起走上城頭的,還有一群身著將袍鐵甲的將軍,六七個人擁簇在一起,眾星拱月般襯托著為首的中老年男子。

「將士們,與本王一起吃飽這頓!不管是生是死,本王今日與你們一同在城頭拒敵!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已經過了五十的男子將自己的身板挺得直直的,還算炯炯有神的目光掃過殘破城頭的每一個將士,男子面對著初升的太陽,耀眼的陽光鋪陳過來,將滿城鮮血和無數將士裹挾在一起,讓在這位神情堅定男子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身後的百姓是爾等的父母子女,身後的土地上有爾等的祖墳,本王與爾等一樣,已經退無可退,唯有放手一搏,方有一線生機!」

「我王,請您放心,我等決不後退半步!」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寧死不退!」

男子自然是南越王鮑管,一個算不上賢明但卻因為品行備受愛戴的王國第一人。他的演講很快獲得了將士們的大聲回應,他的臉上露出滿意和欣慰的神情,帶著幾許亢奮。但是鮑管心裡卻明白得很,這些回應聲中,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有多少是照顧他一個老國王的面子,有多少只是看在早上這一頓還算豐盛早飯的份上。

城頭還很濕冷,也不知是因為磚石的溫度經過一個夜晚本身就低些,還是里里外外幾萬戰死之兵的陰氣太濃了些,鮑管卻不管這些,他帶著自己的幾個同樣戎裝的兒子女婿,開始巡視城頭。

不管鮑管心裡是否真打算與這座城池共存亡,但是讓底下數萬將士相信他有這個決心卻很是必要,雖然連日來的血戰和已經惡化到極點的局勢,已經讓倖存的那些將士早沒有多少鬥志,只剩下麻木機械的戰鬥。

因為不戰鬥,就會死得更早。

「父王,守城將士已經不足萬人了,對面的余善卻還有好幾萬大軍。昨日無戰想必余善大軍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今日的攻城戰想來定會無比殘酷,這城也不知守不守的住了。」鮑管的大兒子鮑伢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他的聲音很小,以盡量不讓周邊的將士聽見。

「看余善的陣式,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今日一舉攻下我番禹城啊!」有人附和道。

「統統閉嘴!」鮑管冷聲呵斥,眼睛裡暴現的凶光讓他身邊的後輩們都低眉縮了縮脖子,在原地停下,示意周邊的軍士走開一些,鮑管惱火的罵道:「本王知道你們打得什麼注意!無非是想勸本王早作打算,備好退路好逃命!說到底你等還是怕死,既然都怕死,那現在就給我滾下去,不要在本王面前丟人現眼!」

「父王,兒臣並無此意……」

「父王恕罪。」

「好了!」鮑管興緻了了的擺了擺手,忽然也覺得自己現在發這個火已經沒了什麼意義,看著自己培養了這麼多年的子女、這些南越王日後的主人,他輕嘆了口氣,「本王不是氣憤你們現在膽小,不敢留在這城頭上拚命。本王是氣憤你們到現在還看不明白,看不明白丟了番禹城即便是一時之間能夠活下來,離淪為階下囚的日子也不遠了!番禹之後,南越之地再無屏障,誰能再來阻擋余善的大軍?」

誰能再來阻擋余善的大軍?這句話像是重鎚猛擊在眾人心口。

「父王教訓得是,是兒臣愚鈍。」鮑伢面露慚愧之色。

「可是,番禹城真的守不住了啊,我們就這麼點人,將士們已經疲憊不堪,而余善有十萬大軍……」還是有人禁不住小聲嘀咕道。在死亡面前,沒誰會介意多活幾天,即便是這樣活著要窩囊許多。

鮑伢沒有回答他的話,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般,他的手撫上冷冰冰的城牆,上面殘留的血跡讓他感覺有些粘稠,他望向城外,這個城門望不到余善的軍營,輕聲道:「這城,能守一日便是一日。本王相信,大漢皇帝陛下不會不管不問我們這邊的情況。」默然了半響,彷彿是在為自己打氣,他呢喃道:「現今的大漢皇帝陛下可是個雄才大略的主,手下有無數強將良臣……」

不等鮑管說完,他身邊忽然有人指著城外大聲道:「父王,快看,有人!」

「嗯?」鮑管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城門外有兩人走了過來。他蹙了蹙眉,心裡突然沒來由升起一股欣喜,這讓他的眼神也熱切了許多。

這兩人竟然能通過余善大軍把守的通道到達城下?

兩人一個身著白袍,一個身著青衫,外面的長袍上還帶著擋風的連衣帽,因為是背對陽光而來,鮑管等人只能看到兩個黑黑的人影。

待那兩人走近了,鮑伢親自大聲喝問道:「來者何人?」

兩人在城門外百步停下,那個青衫男子放下罩在頭上的帽子,抬頭看著殘敗的城牆,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聽了鮑伢的問話,他轉頭對身旁的白袍男子笑言道:「昔有墨者革離救梁城,今有法家竇非助番禹。」

停頓了一下,他大聲向城頭回應道:「大漢,竇非!」

……

竇非進了番禹城,經歷幾番波折和插曲,見到鮑管,並且告訴他,自己能夠助他守住番禹城。

鮑管能接見竇非並不難理解,僅是他那句模糊的「大漢竇非」就足以讓鮑管聯想非非。現在的鮑管就像是陷入沼澤即將徹底沉淪的半死之人,任何一根能觸摸到的稻草都會被他緊緊抓在手裡,看看是不是救命稻草。

竇非說自己不是劉徹派來的官吏,只是個平頭百姓,別說鮑伢不信,竇非自己都不信。一個平頭百姓,你會知道現在番禹城正需要助力?就算你知道,別人逃命都來不及你還敢來?來了你就敢大言不慚說你能助人守城?

竇非越是如此說,鮑管就越是不信,而且十分樂意的將竇非的這話理解成劉徹的別有用意,或者別有苦衷。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竇非一到番禹城,便受到了軍師級別的待遇,地位變化可謂是一步登天,便是同行的公孫策,也弄了一套極為威風的甲胄穿在了身上。穿上甲胄,公孫策悄悄向竇非感嘆了一句:「想不到我公孫將軍第一回著將袍,做的卻是南越人的將軍,這檔子鳥事我活了二十好幾年可還沒想過,真是比剛拉出來的屎都新鮮。」

竇非卻搖了搖頭,認真道:「四海之內皆是大漢國土,南越也如是,所以你還是大漢的將軍。最多,算是個不入流的將軍罷!」

鮑管在城頭閣樓內接待了竇非,兩人相談不到半個時辰,正是鮑管對竇非大加佩服的時候,有守城軍士來報:「報,閩越大軍正在集結!」

「余善已經開始調兵了!」鮑管坐著的身子下意識綳直了些,意識到失態的他順勢向竇非拱手一禮,語氣誠懇道:「賊兵攻城在即,閣下可有良策助我守住城池?」

竇非淡然一笑,胸有成竹的派頭十足,他對鮑管還了一禮,無比正經道:「開門,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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