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月影清風 章六十一 追雲逐月,風馳電掣挽狂瀾

あいしてる。

「阿……以……惜……德……魯……」

我輕輕地念著信紙上的最後一行日文。

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

然後,隨著回憶的湧現。

我終於想起來了,在出車禍那天,在被送到手術室前的那一刻,月子忽然抓住我的手說的那句話。

那時候我沒有聽懂,沒有明白,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あいしてる。

阿以惜德魯。

愛惜德魯。

那就是日文的我愛你啊。

原來,根本不需要什麼月影清風,不需要什麼約定。月子早已把她的心聲告訴了我。在我向她告白之前,她就早已向我告白。

而我,居然那麼傻,直到今天,才意識到這一點。

我終於明白了,她不會讀心術,根本看不透別人的心思。她的讀心術,只針對我,就像到了後來,我也能夠看穿她的心思一樣。

那叫做默契。

我也明白了,為什麼月子能夠那麼順利地談成一筆又一筆的生意。不僅僅是因為她口才好,更是因為,高木雄一,是她未婚夫的摯友。他們早就認識。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可月子為什麼要走……她為什麼不多留幾天……!!

明明我都已經買好了去蘇州的機票。昨天晚上我們還興緻沖沖地談論著蘇州的美景,可能會遇到的人和物,為什麼這一刻,卻已是天涯相隔?!

手抖得越來越厲害,連手裡的紙片都彷彿變成了千斤巨石。

有什麼濕熱的東西從眼裡湧出,啪嗒啪嗒地低在信紙之上。

就像窗外永遠也停不下的雨點。

本以為失去了那麼多,這一次,一定可以抓到了。

我曾無數次對自己說過,下一次,下一次如果我再遇到我心愛的女孩。

我一定不會讓她溜走了。

無論如何也不會了。

沒想到,到了最後,我還是又一次失去了。

我輕輕地拿著信紙,只感覺到今天的空氣是那麼的寒冷。

冷到心底的冷。

然後,我忽然想到了什麼。

輕輕的,我把信紙拿到了嘴邊,看著信紙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紅唇,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嘩嘩流了下來,我哽咽著,對著那抹紅唇,我緩緩的、幾乎麻木的,一點一點地低下了頭,然後閉上眼,吻了下去。

紅唇還是那麼的溫暖,帶著清淡的芳香。

就像月子本人的味道。

這個唇印,是月子留給我的最珍貴的寶物。

我一生也享用不盡的珍寶。

吻了很久,我才把信紙輕輕拿開。

朱唇離開,伊人已去,倩影化單。

那一刻,我已是滿面淚水。

手一抖,信封落地,我彎下腰,卻忽然發現信封的背面還有一行字:

「我願化作一陣清風,伴著月影,連接兩地的星空。」

清風……

月影……

看到那一行字,我的心頭一震,那一剎那,我才終於明白了月影清風的真正意含義。

這才是月子的心愿吧。

我站起身,目光不受控制地偏移著,我的視線滑過月子留下的那一幅又一幅油畫。

一幅幅的畫,色彩斑斕,如夢如幻,記錄著她在中國每一天的回憶,代表她和我、雪綺在一起的每一天的珍貴回憶。

180天,半年的回憶。

然後,我忽然注意到了,最開始的時候,月子所畫的都是一些風景畫,寫生畫,那是搬入別墅那一天我看到過的。但是,隨著日期的推移,漸漸的,我發現,到了最後,月子畫里的景物卻不再是風景了,而是人物與景物的結合,畫里有我、雪綺。

尤其是我。

原來月子一直都在偷偷地關注我,畫我。

為什麼,我之前都沒發現?

為什麼我都沒發現月子的心思?

我感覺到心臟在劇烈地鼓起,又迅速地癟下去,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如潮水般衝擊而來的現實讓我感覺到世界都在褪色,在變得暗淡無光。

我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在倒退,就像潮水一樣在退去。

目光最後一次偏移,我定格在了月子床頭柜上。

那裡有一幅色彩鮮艷的油畫,像是最近才畫的。

那是這間卧室最大的一幅畫。

畫上是一個大太陽,太陽下是一幢樸素的小屋,而小屋前,站著三個人。

我、雪綺,還有月子。

在太陽下,我們三個人正在畫像里微笑著。

笑得那麼燦爛,那麼幸福。

彷彿那就是永恆。

直到月子離開了,我才想起,我們居然連一張合照也沒有留下。

我們之間的唯一留影,居然是月子那幅我、雪綺和她三人在一起的油畫。

也就是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即使世界上有照相機這種東西,還會有那麼多人執著地迷戀繪畫,為什麼他們會那麼執拗地認為相機無法替代繪畫。

因為畫,能把繪畫者也融入他所畫的世界,而拍攝者卻不能。

因為畫,能夠描繪出心中最美好的永恆畫面。

即便那畫面像夢一樣遙遠,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我終於明白了月子日記本上那句「落花知時節,誰解我心結?」的含義。

也明白了月子在用小提琴演奏馬斯涅的《沉思》時在沉思些什麼。

我終於完完全全地明白了月子的心。

可是,她卻已經悄然離去。

就像那一個又一個曾經離開我的女孩一樣。

白亮的閃電刺破蒼穹,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二色。

在這個黑白的世界裡,只有滿屋的油畫,還是那麼的色彩艷麗。

就像那一段段鮮活的記憶。

永不褪色。

……

「papa,月子姐姐……走了嗎?」一直站在我身邊,沉默了很久,雪綺終於開口問我。

我收起信,小心翼翼地疊好,忍著眼角的淚水,看著雪綺,道:

「嗯,月子姐姐她走了。」

雪綺的眼圈已經紅了,她看著我,問道:「她還會回來嗎?」

我吸了一口氣,疏通了堵塞的鼻腔。卻看著雪綺,沒有回答。

雪綺似乎從我的臉上得到了答案。

「她不會回來了,是嗎?」

雪綺似乎快哭了,可是,她還是沒有哭出來。

似乎她在等著我的答案。

「她……還會回來的。」我笑著對雪綺說,「她只是暫時回日本了。過一陣子就會回來。」

「那你為什麼哭了,papa。Papa,你在講謊話。」雪綺對著我說,然後伸出了手,「信給我看。」

我看了雪綺一眼,卻是把手裡的信拿的更緊了,沒有給雪綺。

「沒什麼好看的。反正,她會回來的。」

「給我看。」雪綺又倔強地重複了一遍,但是到了最後。我也沒有把信給雪綺看。我只是拿著信,就那樣繞開了雪綺,慢慢地走出了月子的卧室,出門的那一刻,我聽到了身後雪綺的哭聲。

我茫然地走到外面的玄關,驀然轉頭,又看到了玄關盡頭的陽台。

我拿起了手機,給月子撥通了電話。卻無人接聽……

才想起,在上飛機之前,行李和手機都要被扣留,因為飛機上,是不能接電話的。

我就那樣茫然地站在玄關上,傻傻地站著。

轉頭看見陽台,才忽然想起昨天傍晚月子坐在陽台上,穿著月白色的長衫,在暴雨中為我演奏小提琴的場景。

那時候,她就已經決定離開了吧。

她只是想為我演奏最後一曲。

真是可笑,在那之前,我居然都沒怎麼認真地聽月子的曲子過。

眼淚就那樣再次沒有徵兆地再次從我眼角滑落下來。

我拿著信紙,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陽台上。

天空依舊陰霾,暴雨如注,天空中的閃電像是還在等待著月子回來為她伴奏一般,閃閃爍爍,沒有停歇。

我就那樣站在陽台上。

迎著風雨。

感受著雨打在臉上、身上的冰冷,大腦漸漸冰冷麻木。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我的眼前一片光芒。

雨點帶著風吹過我的臉頰。

我睜開了眼睛,望著無邊無際的深灰色天空。

真是……好大的雨。

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哭泣。

我忽然期望這場暴雨永遠不要停息。

那樣,我的心情或許會好受一些。

暴雨……

還在下。

或許……

等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