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晁潁川有可能要做丞相了啊……」
竇嬰把玩著手裡的一隻精緻酒樽,面朝一側的心腹灌夫嘆息著。
「君候,不能坐以待斃啊!」灌夫神色緊張地說道:「當年,君候與這晁潁川屢屢結仇,晁潁川此番若是真的當了丞相,一旦東宮不幸晏駕,臣恐君候……」
「吾豈不知?」竇嬰嘆息著,搖搖頭:「晁錯此人,削直刻深,素來睚眥必報……」說到這裡,竇嬰就想起了當初,他擔任中大夫的時候,與時任內史晁錯之間的恩怨。
他們兩個,從來就不是一路人啊!
特別是,竇嬰與袁盎,關係密切,僅僅是這一點,晁錯就從來沒有給過他什麼好臉色。
兩人甚至曾經在君前爭執,大打出手!
更可悲的是……
他竇嬰,武將出身的士大夫,卻被晁錯這麼一個文官,按在地上,揍了個鼻青臉腫……
奇恥大辱啊……
如今,坊間風傳,晁錯要上位了,要出任丞相了。
竇嬰聽到這個消息,連酒也不喝了,立刻就召集謀士食客商議。
然而……讓竇嬰想不到的是,那些過去圍在他身邊,與他一同花天酒地的那些謀士、食客,在聽說了晁錯要出任丞相的消息後,轉瞬之間,就消失了大半……
到如今,還留在他身邊的人,就只有灌夫等聊聊數人。
其他人,都已經做了鳥獸散。
沒有人敢再留在他這個晁錯的敵人的身邊,人人都害怕,被他竇嬰連累、牽連。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讓竇嬰唏噓無比,惆悵萬千。
他這一生,最崇拜和最嚮往的人,就是孟嘗君的傳奇人生。
但現實卻告訴他,現在已經不是孟嘗君的時代了,也沒有了孟嘗君存在的條件了。
他竇嬰,只是竇嬰,永遠都成不了孟嘗君。
一旁的灌夫,卻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麼東西?
當年,天子勃然大怒,他幾乎差點載了,多虧了竇嬰出手,苦苦哀求,才撿回這條命。
但,他和他的家族,卻早已經被記在了廷尉的小本本上,隨時都可以找他秋後算賬。
一旦晁錯上台,那麼……
用屁股想都知道,晁錯肯定會拿他來當突破口,作為對付竇嬰的武器。
「君候,不若您現在入宮去求見太皇太后……」灌夫低著頭,做著最後的勸說:「如今,唯有請太皇太后出手,方能阻攔晁錯進位丞相!」
太皇太后竇氏,雖然避居東宮永壽殿東廂三年多,基本不再理政,也沒有什麼權力了。
但是,太皇太后就是太皇太后。
只要她老人家願意出手,想出手,區區一個晁錯,隨手就能按下去。
天子也不大可能在這個問題上去與自己的老祖母鬧矛盾。
竇嬰卻是搖搖頭,看著灌夫,對他說道:「不行,這是取死之道!」
竇嬰雖然講義氣,重感情,但是,長期身居高位的他,還是有些政治敏感性的。
他很清楚,自己若這麼做了,無論成敗,在天子那裡,他竇嬰都是GG。
況且,太皇太后早就已經不再干政了。
長輩們,也三番五次的訓誡過他——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打擾太皇太后。
無疑,這是聰明的做法。
不然,竇氏必定將在太皇太后駕崩之日立刻陷入毀滅之中!
「那您去拜見章武侯罷,求章武侯去見天子,陳述竇嬰不可為相的關鍵……」灌夫不死心地說道。
章武侯竇廣國,如今是太學山長,也是天子最尊重和敬重的朝中老臣。
他出面的話,天子大約也是會考慮的。
至少,會尊重竇廣國的態度,讓晁錯和法家知道竇氏的厲害之處。
「大人早就派人來告訴我了……」竇嬰垂頭喪氣地說道:「在晁錯的事情上,讓我保持安靜……」
「這……」灌夫頓時風中凌亂了,他怎麼也想不清楚,章武侯竇廣國,什麼時候站到了晁錯那邊去了?
講道理,章武侯這種老派人物,不是應該不喜歡晁錯的嗎?
當年,晁錯削藩鬧出吳楚之亂,這位老大人就多次在私底下責備竇嬰,說他「謀而不備,誤國至斯」,更說其「臨危失措,致使社稷處危難之間,國家受內亂之苦」。
幾乎就是全盤否定了晁錯在吳楚之亂中的所有表現和行為,就差沒有將他當成禍首了。
但什麼時候,這位當年怎麼看晁錯都不順眼的老大人,如何就開始為他說話了?
正唏噓中,忽然有下人急急忙忙的跑進來,驚喜無比的拜道:「君上,當朝御史大夫晁公來訪……」
竇嬰聞言,臉上的神色,在這剎那經歷了無比複雜的變化。
先是驚鄂,眉毛緊皺,然後是狐疑,雙眼在短時間內的轉動了數次,最後是驚喜。
下一刻,竇嬰就已經站起身來,連木屐都沒有穿,臉色泛紅,面帶潮紅,對著那下人吩咐:「快,打開中門,吾要親迎晁公……」
前一刻,竇嬰還在感慨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哀嘆時無孟嘗君。
現在,他已經和他的那些食客一樣,做出了相同的抉擇。
而這恰恰就是現實。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
片刻後,魏其候候府中門大開,竇嬰親率著全家上下以及僕從家臣,恭恭敬敬的站在大門口,對著走下馬車的晁錯,長身而拜,說道:「晁公幸臨寒舍,嬰頓感蓬蓽生輝……」
就連灌夫,也是立在竇嬰身後,仰望著那位當朝的御史大夫,長身作揖。
晁錯見了竇嬰,馬上就面露微笑,上前扶起對方,笑著道:「王孫兄太客氣了……錯,今日來見王孫兄,乃是有事要請教王孫,王孫何以如此重禮?」
但心中,有關竇嬰的往事,卻不斷閃過。
當初,竇嬰可是袁絲那個混蛋的親密朋友啊,若非這個竇嬰竇王孫,當年袁盎根本就爬不起來!
只是……
在丞相大權面前,這些許的舊日恩怨,不過是小問題罷。
晁錯,當然深知,自己過去得罪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會因為自己即將上任丞相而惶恐不安,輾轉反側?
在這個時候,作為準丞相,他必須告訴天下人,他晁錯,宰相肚裡能撐船。
什麼恩怨糾葛,統統可以不計較,翻篇!
況且,這竇嬰可不簡單啊。
他是竇氏曾經的新貴,曾經貴至大將軍,手握重兵!更與天子有舊,旁的不說,能夠讓當今天子暫息雷霆之怒,生生的從這位君王的刀下,救回灌夫的命,僅僅是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側目了。
因為,自當今天子即位以來,他想殺的人,從來沒有人能活下去。
唯有這灌夫是唯一的例外。
不僅僅活命了,還保住了大部分的財富和家人。
這就彌足珍貴了。
可惜,這竇嬰卻是身在局中,看不到這個。
事實上,晁錯看的很明白。
當今天子,對於自己的這位表叔,那是恨鐵不成鋼啊。
毫不誇張的說,只要這個竇嬰願意去未央宮負荊請罪,發誓痛改前非。
那麼,他遲早都可以重新回到大漢帝國的舞台正中,成為帝國的重臣。
只是他自己,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也不清楚這一點。
反而以為天子寡恩,於是日日借酒澆愁。
想到這裡,晁錯就不禁在心裡嘆息了一聲。
這人與人的命啊,真是不能比。
竇嬰看到晁錯的這個態度,心裏面卻是樂開了花,先帝在位時,曾經評價竇嬰說: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持重。
如今,經歷了一系列挫折後,竇嬰的改變其實並不多。
依然還是那個魏其候竇嬰。
「晁公,還請入內稍作……」竇嬰笑著作揖道:「我立刻命人去準備潁川菜……」
晁錯微笑著回禮拜道:「王孫兄太客氣了……」儼然與竇嬰是多年好友一般,上前道:「此番過府,還有不少事情要麻煩王孫兄呢……」
竇嬰心裏面都快樂開花了,忙不迭的點頭道:「晁公若有事情,但請吩咐,在下必定為晁公辦好……」
對竇嬰而言,晁錯的來訪,等於為他打開了一扇名為希望的窗口。
下任丞相屈尊降貴,專程到訪,這等於告訴其他人,晁錯要藉助甚至重用他了。
而他終於可以回到權力舞台的中心了。
這對於一個孟嘗君理想破滅後的貴族來說,彌足珍貴。
當天,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晁錯拜訪竇嬰,兩人相談甚歡,把酒言談至深夜,最後抵足而眠的事情。
無數人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