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14章 裁決(一)

在做了做樣子後,劉徹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諸子和群臣們給自己戴上的這頂高帽子。

然後,他就問道:「既是如此,那卿等就說說看……」

「臣等所爭執者,乃是直躬案與三北案之是非……」那位法家學者拜道。

這直躬案和三北案,劉徹當然清楚,但是,他卻故意裝傻,問道:「何為直躬案?何為三北案?」

這時候,儒家再也忍耐不住——若這主動權被法家所佔去,那麼,毫無疑問,儒家這一次可能要載一個大跟頭。

於是,董仲舒的另外一位弟子呂步舒立刻就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請容臣為陛下道來……」

劉徹自然准許——就算在如今的廷尉衙門裡,也是允許罪犯自辨的嘛!

「陛下,這直躬案,乃是春秋時期,楚國的一件盜羊案……」呂步舒深深的拜道:「如《呂氏春秋》所載: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如無信也……」

劉徹聽著,卻是露出了微笑。

「這儒家果真是深得春秋筆法神功之要啊……」劉徹在心裡嘆道:「後世公知們的手段,也不過如此了……」

事實上,直躬案有多個版本。

譬如,這呂氏春秋里的這個版本。

而呂氏春秋里記載的這個版本,卻是所有版本里,最美好、最溫柔,也最完美的版本。

直躬舉報其父盜羊,最終被楚王赦免。

毫無疑問,這是儒生們所需要的。

由此一來,就規避了忠孝不能兩全這個問題,更凸顯出了儒家堅持的價值觀。

但問題是——法家要與之論戰的,乃是韓非子、莊子的那個版本啊!也就是那個黑暗結局。

那個直躬舉報自己老爹盜羊,結果被令尹所殺的版本。

是以,法家立刻就暴走,那位年輕的學者,更是立刻插口,拜道:「啟奏陛下,臣與儒家所論,非此之論也!乃《韓非子》所載之公案:楚有直躬,其父盜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之!」

呂步舒立刻就拜道:「吾未有聞此之說也,君莫要無中生有,欺君罔上!」

這個指責就太犀利了!

而且,太過於誅心,太過於自我。

就連劉徹也是眉毛微微一皺,這也是劉徹一直不太喜歡儒家的原因。

在儒家眼裡,只有他們記載的東西,才是真的。

其他人記載的,假如有利於他,像是直躬案上的《呂氏春秋》記載的東西,他就認,而《韓非子》之中記載的故事,他卻當做看不見。

一如當年孔子整理《詩經》《尚書》,也如當初子夏筆削春秋。

這種無視神功和鴕鳥神功,劉徹曾在後世的公知身上,也見過無數次。

確實很噁心。

但,劉徹很清楚,作為皇帝,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來間接的影響和干預學術與思想的發展,但獨獨不能親自下場,用自己的意志取代諸子百家的意志。

那樣的話,會起一個很壞的頭。

更會抹殺掉思想和學術的多樣性。

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會變成自己所討厭和不喜歡的人。

就像那個故事,勇士辛辛苦苦殺死了惡龍,但最終,他卻變成了新的惡龍。

所以,劉徹微微笑了兩聲,然後說道:「史書之上,眾說紛紜,卿等何必為了這諸家之別而爭執呢?且以朕之見,恐怕,無論是《呂氏春秋》之載,還是《韓非子》之論,其本質,是一樣的吧?」

當然是一樣的!

董仲舒出列拜道:「聖明無過於陛下,《論語》有曰:葉公語孔子:吾黨有直躬者,其父壤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而這正是這樁千秋公案的最終起源之所,也是儒法數百年紛擾的關鍵所在。

直躬案,本身沒什麼了不起的。

但因為涉及了親親相隱這個儒法兩派的矛盾,在數百年來,一直沸沸揚揚。

當年,大量的儒生入秦,都被法家趕了出去,就是這個原因。

道不同,不相為謀。

董仲舒既然下場,張恢當然也就坐不住了,他微微動了動眼帘,在他左側的一位法家博士立刻就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臣兩千石《韓非子》博士鄧偃請奏……」

劉徹轉過頭去,看到此人,連忙道:「公請言之!」

這位鄧博士,雖然在歷史上默默無聞,但,他的弟子之中,卻是有著許多大能。

武帝前中期的多位法家幹吏,都是出於他的門下。

最有名的,莫過於咸宣。

鄧偃拜道:「臣以為董子所言及所舉大繆也!孔子以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便是直,那臣敢問,楚君何在?楚法何顧?難道說,為了孝,連忠也不要了嗎?」

他瞪著眼睛,直視著董仲舒,咄咄逼人地說道:「敢問董子,若有人目睹其父,意欲禍亂天下,行竊國之事,此人當如何?」

這立刻就讓董仲舒啞口無言。

這也是親親相隱理論的漏洞所在。

當然,最重要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派,本就不太講究什麼親親相隱。

只是礙於孔子,不得不與法家戰之。

見到這情況,穀梁派的一位博士,立刻就出列答道:「鄧子,勿須狡辯,也不必如此玷污我輩!」

他拜道:「陛下,臣《穀梁春秋》博士王遠可答鄧子此問!」

在得到劉徹許可後,他一揮長袖,對鄧偃說道:「若有人子,目睹其父意欲禍亂天下,行竊國之事,自可自縛其父,閉其家門,阻其惡行……實在不然,還可以大義滅親!周公誅管蔡,孔子稱讚,春秋曰:子從弒君之賊,國之大逆,不可不誅,故曰:大義滅親是也!」

特進元老石奮也出列拜道:「啟奏陛下,臣先祖曾有訓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

嗯,這石奮的先祖,確實是那位春秋中大義滅親的主人公……

所以他出來刷一波臉,倒也無可厚非。

鄧偃卻是嘿然笑道:「公之言大善!」說著,他就對董仲舒和石奮以及王遠長身一拜,然後,圖窮匕見,問道:「若如曾子,遇其父盜羊,苦主來尋,君等何以對?是大義滅親?還是如孔子一般,坐匿其弟子之罪行,還予以粉飾之?」

這才是儒法兩派幾百年來在一個小小的直躬案上你來我往,大打出手的根本原因——因為這個案子,早就已經不在直躬之案的細節上,甚至不在直躬案本身上了。

因為,這干係到了孔子、曾子以及曾子之父。

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大約在數百年前,春秋之時,孔子周遊列國,來到一個叫葉邑的地方。

葉邑的主人,是一個叫葉公的士大夫,也就是成語葉公好龍的主人翁。

這位葉公自然很有錢,起碼,在春秋時期屬於那種有錢的名人。

而孔子師徒,周遊列國,來到葉邑這個楚國的地盤時,早就窮得響叮噹了。

在這之前,孔子甚至陷於陳蔡之間,窘迫到了,弟子們偷來羊,烤熟後送給孔子,孔子不問來源,接過來就狼吞虎咽,弟子們偷來衣物,孔子同樣也不問來源,接過來就穿。

而到了葉邑後,孔子師徒雖然沒有這麼窘迫了。

但卻也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某天,一隻羊跑到了曾子的父親曾點的院子里,自然,這隻可憐的羊被直接開膛破肚,祭了五臟廟。

但不巧,葉公知道了這個事情,於是上門找到孔子。

葉公是個要面子的人,當然不好直接質問:你們偷了我的羊,給我個說法。

他就轉著圈子對孔子說:「我們這裡有個叫直躬的,他爹偷羊,於是將其父舉報……」

孔子自然已經通過曾子(曾參)知道了這個事情,同樣,孔子也是個要臉皮的,哪裡肯讓自己的弟子成為小偷(那樣,他豈非就成為了小偷的師傅?),於是就狡辯道:「在俺們哪裡不是這樣的,父親給兒子隱匿過錯,兒子幫父親遮掩過失,這才是真正的直率坦白,君子之行啊!」

總之,這個故事就是這樣子的。

一切,都只是當時的特殊形式下,一場有關面子之間的紛爭。

但,到了幾百年後的今天,這個事情,就成為了儒法之間的大問題。

甚至,成為儒墨之間百年的口水戰中的一場焦點戰役。

墨翟當年甚至諷刺孔子說:夫飢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鮑,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於此?

意思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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