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63章 合縱(三)

邯鄲的二月,微微有些寒冷。

朱文站在邯鄲城頭,眺望這飛廉之土。

朱文出生於明門。

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原君朱建。

朱建生時,曾經做過英布的謀主,力主不要反叛漢室。

後來英布覆滅,朱建來到長安,在呂后時期,曾經顯赫一時。

因為,他的謀主變成了辟陽侯申食其!

當年,朱建之母去世,辟陽侯申食其被陸賈說服,往稅一百金,由此使得其他貴族列侯往稅五百金。

朱建受此大恩,於是知恩圖報,在申食其被惠帝逮住小辮子要處死的,連呂后都不敢出手援救。

結果是朱建出手,出錢買通和說通了惠帝的寵臣閎籍孺,這才讓申食其死裡逃生。

從此之後,申食其就將朱建引為心腹,幾乎事事聽從。

但,可惜,此後風雲突變。

呂后駕崩後,原本如日中天的呂氏外戚一夕覆滅,諸侯大臣共迎太宗自代國入主宗廟。

秋後算賬的時間來了。

哪怕是申食其聽從朱建之謀,閉門不出,謹小慎微,但也依舊難逃淮南厲王的一錘之擊!

而作為淮南厲王的長兄,太宗皇帝在淮南厲王錘殺申食其後,非但沒有追究他的罪過,反而為他擦屁股,下令官吏逮捕所有辟陽侯的家臣和客人,其中就包括了朱建。

在逮捕的官吏上門之前,朱建就選擇自殺,以避免禍及家人。

而朱文,是朱建晚年所生的兒子。

今年才四十歲,正是一個學者最鼎盛和精力最強盛的時期。

「吾聞長安天子欲於石渠閣,召集天下諸子百家,共論國事……」朱文對著站在城頭一角的一位貴族說道:「君為穀梁之長者,不知可有謀劃?」

那人微微一笑,撫著髯須說道:「朱子急躁了?」

朱文卻是垂頭一笑,他如何不急?

自古以來,天子就是萬物之主宰,萬事之仲裁者。

而如今,無論是他所在荀子學派,還是對方的穀梁學派,其實,都非官方的經傳。

以至於,歷次考舉,涉及到的荀子學派和穀梁的題目,都少之又少。

甚至有時候根本沒有!

這就是話語權缺失帶來的弊端。

而如今天子要召開石渠閣會議,與諸子百家共商國事。

只要不傻的人,基本都可以判定——這次,肯定會涉及諸子百家都共同關心和相互爭論的許多問題。

譬如說義利之爭。

譬如說,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甚至於,誰才是正統,誰是旁系,誰又是異端邪說這樣關係著學派生死存亡的重要問題!

誰敢不重視?誰又不忐忑?

本來,朱文和他的荀子學派,是看不上穀梁派的。

覺得穀梁太過娘娘腔。

然而,現在公羊派如日中天,幾乎主宰了儒門的沉浮。

倘若大家不聯合起來,共同對抗強大的公羊派,恐怕這次石渠閣,會得出許多大家都不想看到的結論。

而對荀子學派來說,最擔憂的莫過於天子親自裁定人性本善!

這就太可怕了!

因為,人性本惡,就是荀子學派的立生之基!立命之本!

這個被否定,荀子學派恐怕就算不消亡,也要衰弱數十年!

而當今天子是肯定有能力也有權力做到這樣的事情的。

因為,他是天下公認的聖王,是三王之後又一個自證天命的至尊。

同時,他還掌握著考舉這樣的大殺器。

在這樣的局面下,天子說某某學派是異端,那就一定會被天下人視為異端!

就像去歲的狄山一案,牽連甚廣。

穀梁受到沉重打擊,僅僅三月之內,就流失了數百弟子門徒。

要不是這位及時反應過來,與狄山切割,恐怕穀梁派現在已經一蹶不振。

而穀梁的衰落,給了荀子學派大好的機會,讓荀子學派在這燕趙大地,一下子就興盛起來。

甚至還第一次進入邯鄲城,在邯鄲開了一個學苑,收了百餘弟子。

不過,也不僅僅一個荀子學派從此事之中收益。

除了荀子學派外,燕趙本土的韓詩派,也迅速崛起和壯大。

韓詩派,不是韓國的詩經流派。

這個名字,是來源其創始人,太宗時的《詩經》博士,如今天下知名的名宿,大名鼎鼎的韓子,韓嬰!

韓嬰在學術成就上的造詣,甚至堪稱當世儒門第一人。

他是孟子和荀子思想和學術的集大成者。

他第一個創造性的將先秦諸子皆以詩經明事,改成了以事證詩。

從這一點上,無論是今天的胡毋生和董仲舒的春秋注我與我注春秋,都是偷師於韓嬰。

除此之外,他和他的韓詩派,還是如今燕趙地區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大學派。

邯鄲城裡的邯鄲學苑,既是他的道場。

邯鄲學苑之中,有門徒一千五百人,其中甚至不乏列侯外戚子弟。

傳說,甚至丞相周亞夫有一個庶子,也入讀在此!

在整個漢家北方,除了公羊派,就是韓詩派目前威勢最大,門徒最多,同時掌握的話語權最大。

當今天子甚至曾經四次遣使來到邯鄲,給韓子祝壽。

甚至,當今天子還曾經親自派遣自己的親信心腹,也就是虎賁衛都尉奉車都尉劇孟,來到邯鄲,為韓子送上象徵弟子拜師禮的大雁和束宥。

其禮遇之隆,甚至在整個儒家內部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傳說之中,當今天子案頭,有三本書,永遠不會變化。

第一本是《洪範》這是當今天子每日必定要看一遍的書籍。

第二本是《尚書》,這是當今天子休閑時愛看的書籍。

而第三本,就是韓嬰所著的《詩經集解》在坊間被稱為《韓詩講義》。

據說,天子對此書,甚為喜愛,曾經言道:「仲尼之後,能傳詩書者,子夏也,子夏亡,孟子也,孟子亡,荀子也,荀子之後,韓子也!」

其推崇之高,讓人瞠目結舌。

若非韓嬰老先生近年來腿腳不便,恐怕早已經被安車駟馬,請到長安,出任太學山長了。

即使如此,韓子的弟子賁生也因此成為了太學講師,是目前太學中最年輕,資歷最淺的一位——年僅三十五歲!

朱文代表的荀子學派與對方所代表的穀梁學派來此,也是為了拜訪這位學術大家。

道理呢,也很簡單。

如今,天下諸子百家,各有所長。

而儒家力量最強,人數最多。

但,長期以來,先是魯儒後是公羊,主宰著儒門的大事。

其他學派,都被這兩者壓服。

然而,時代變了。

沒有人想再這樣被人代表自己,被人主宰和決定自己的學派的前途和未來。

大家都想成為顯學。

至少,也要成為被朝廷認可,被天子讚譽的學派。

而公羊勢力卻太過於強大。

無論是荀子學派還是穀梁派,都不足以與公羊對抗。

自然,大家就只能強強聯合,共抗強敵。

一如當年戰國之時,面對強秦,東方六國合縱抗秦一般。

而韓嬰和他的韓詩派,就是當年的齊楚。

得不到韓詩派的加入和幫忙,合縱聯盟就會缺乏聲勢和足夠大的威懾力,就很容易散夥。

為了讓韓嬰同意聯合,朱文甚至在來之前,已經說服了整個荀子學派的巨頭,同意了暫時擱淺荀子學派與韓詩派的紛爭——主要是人性到底本惡還是本善?

想到這裡,朱文就抬頭道:「明公至此,想必與某的來意是相同的,不如……」

朱文閃爍著神色,道:「先生與我先論了一論義利之分?」

荀子學派,就是現在儒家內部的天字第一號大噴子。

他們繼承了荀子的個性和學問,自詡以荀子傳人為傲。

對儒門內部的其他派系,一個都看不上眼。

穀梁?偽君子,娘炮!

公羊?憤青!

魯儒?迂腐之輩,不足與謀!

楚詩?暮氣沉沉,難以為事!

思孟?孟子的話本來就是錯的,你們還信?是不是腦子有病?

重民?滿身銅臭味,三百里開外都能聞到了,就問你們羞不羞?

他們唯一看得上眼的,大約也就是韓詩派。

但奈何韓嬰早就宣布,他已經摒棄了人性本惡理論,所以……

韓詩派他們也噴過……

換句話說,對荀子學派而言,儒門內部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一個完美和完善的學派。

統統都是一堆錯漏和毛病的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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