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指針,漸漸走到了九月,元德五年,也將結束。
九月甲戊(初六),日有蝕之!
日蝕,在中國史書上,是記載最多的天文現象之一。
早在古老的不能古老的夏後氏當政之時,在距離如今接近一千八百年之遠的遠古時代。
當夏仲康氏執政之時,就記載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日蝕。
那次日蝕,甚至出現在了《尚書》之中,流傳至今。
書曰: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師,羲和廢厥職,酒荒於厥邑……乃季秋月朔,辰弗集於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羲和屍厥官,罔聞知,昏迷於天象,以干先王之誅。
最近開始整理出來的《竹書紀年》里也同樣記載了這次日全食,與尚書的記載基本吻合。
而對今日的中國人來說,對日蝕最深刻和最初的印象,卻是來自於《詩經·小雅·十月之交》。
古老的詩歌,用著優美的文字和深厚的人文主義關懷之情,將天文與政事,聯繫在一起,用著沉痛的語氣,訴說著當政者的無恥以及百姓的無辜。
讀者無不與之產生深深的共鳴。
但是,在漢室現在,日蝕的影響,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劉徹僅僅是日蝕發生的當天,下令自己要「素服避正殿」,同時勒令百官「無得歌舞酒宴」。
這個事情,就算過去了。
原因嘛,很簡單。
物以稀為貴。
最近幾年,日蝕發生的太頻繁了。
前年,漢家才剛剛經歷了一次日蝕。
而且,史書上的日蝕記錄,多如牛麻。
現在的漢家,除了日全食,對於日偏食什麼的,真是無所謂。
但對匈奴人來說,這就未必了。
西域。
軍臣統帥的大軍,正在越過一條河流(錫爾河),準備前往西方的山口,打開進入更遠方的道路。
龐大的軍隊,從已經變為廢墟的舊大宛城市之旁經過。
殘垣斷壁之下,隱隱還有紫黑色的血污。
一個又一個骷顱和散落在磚瓦之間的枯骨,似乎在訴說著這些城市曾經遇到的恐怖。
就在此時,天空之上,永遠散發著光和熱的太陽,瞬息之間,光芒暗淡,一個陰影,遮蔽住了太陽的光芒,讓這個偉大的生命之源,居然只有邊緣的光芒,依然可見!
長安觀測的日偏食,在這個西域王國,居然成了日環食!
若稍微懂些天文常識,那麼,匈奴人會知道。
這是因為地球與月球的距離,處於遠端,月球的本影錐無法抵達地球,只有偽影錐抵達,因此月球的直徑在地球看來,小於太陽。
因此,造成了日環食。
但匈奴人不知道啊!
匈奴人,信奉原始的薩滿教,在他們的宗教觀之中,日月,象徵著天地的最高主宰。
至高的天神,就是日月的化身。
連單于,都要宣傳自己是日月之子,天神的代行者。
當日蝕來臨。
所有匈奴人,無分奴隸和貴族,不論是在騎馬行軍的,還是在帳中議事的。
統統戰戰兢兢,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匍匐在草皮上,對著太陽告罪。
薩滿祭司們,更是震驚不已。
他們將數十甚至上百的奴隸和牲畜,拉出來,宰殺掉。
用牲畜和奴隸的血,向冥冥中的神明獻祭,希望能夠得到神明的指示。
如此喧嘩和煩擾了大約半刻多鐘後,月球終於開始離開軌道,太陽的光芒重新出現。
匈奴人這才戰戰兢兢的起身,望著天空上的恐怖,低垂著頭顱。
「大單于,大祭司來了……」站在一個山坡上,剛剛才從地上爬起來的軍臣,立刻就聽到了自己的侍從官的聲音。
「帶過來……」軍臣心有餘悸地說道。
上一次日蝕,是在兩年多前。
日蝕後半年,匈奴就吃了馬邑之戰的苦果。
右賢王尹稚斜戰死。
號稱匈奴脊梁骨的折蘭部族敗亡,樓煩、白羊,一降一俘。
匈奴帝國遭遇了重創!
甚至,就是他這個單于的地位也搖搖欲墜。
時隔兩年,日蝕再次發生。
這次會帶來什麼厄運?
軍臣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這確是天地神明的警示,必須予以重視!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人在幾個弟子的攙扶下,微微顫顫的走到了軍臣面前,跪下來拜道:「老奴拜見大單于!」
「大祭司請起……」軍臣連忙將他扶起來。
大祭司!
匈奴薩滿祭司中最高級別的宗教主祭。
哪怕是單于,也要給與其尊重。
更何況,這位大祭司一直是軍臣的支持者。
「大祭司,天神可有神諭?」將這老者扶起來後,軍臣就迫不及待的問道。
神明與先祖,共同構成了匈奴的宗教觀。
匈奴人跟漢朝的中國一樣,相信先祖會在九泉之下,蒼天之上,冥冥垂視自己的子孫。
但在同時,因為草原上殘酷的生存環境和激烈的競爭,讓人類的生命變得脆弱無比。
所以,匈奴更相信,神明的力量,確可以保護和拯救他們。
而草原的特殊環境,又進一步增強了宗教的說服力。
薩滿祭司們永遠不缺乏震懾和恐嚇匈奴人的例子。
「這次日蝕,是天神的警示!」大祭司巍顫顫地說道:「有大災難和大恐怖將降臨!」
他言之鑿鑿地說道:「我看見了,先祖的石像流出了血淚……」
軍臣聞言,終於色變。
在匈奴歷史上,大祭司告訴單于,先祖的石像中流出血淚。
這幾乎是天崩地裂的災難預兆!
最典型的就是當年,頭曼大單于的大祭司告訴他,先祖的石像雙眼流出了血淚。
然後,頭曼單于就被冒頓大單于鳴鏑射殺。
匈奴隨後進入內戰,死者阡陌連野。
「會是漢朝嗎?」軍臣喃喃自語兩聲。
日蝕的出現,先祖的石像流血,這都是不吉和不詳的徵兆。
那麼……
軍臣將視線投回南方:「我需要回軍嗎?」
隨即,另一個想法浮現:「我就算回師,恐怕也來不及了吧……」
大軍迴轉,豈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更何況,此番西征,還毛都沒有撈到一根!
倘若就此回師,且不說漢朝究竟會不會北上。
既算漢朝真的北上了,他這支已經遠征數千里的疲憊之師,回去了又能怎樣?
還有,為了此番西征,各部族都動員了大量的奴隸和戰士以及牲畜跟隨。
若是什麼都沒有搶到,就此回師。
他能承擔得了諸部族的怨氣嗎?
答案是——不能!
匈奴人可以吃敗仗,甚至可以承受許多傷亡。
草原上的人命本就不值錢。
為了一塊能放牧百頭牲畜的小草場,兩個部族之間,常常會死傷數百人!
但是——匈奴人決不會接受耗費巨大,卻什麼也沒有獲得的行動。
在草原上,浪費就是原罪。
不能帶領部族征服和劫掠其他人的單于,更是該死!
軍臣很清楚,他當年能夠發動政變,清洗掉右賢王的勢力。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右賢王在前年,率領五萬大軍南下,損兵折將不說,搶到的財帛也少的可憐。
這激起了幕北,甚至幕南部族的憤慨!
想到這裡,軍臣就已經知道了。
他的回師毫無意義,反而會導致匈奴的分裂。
那些得不到戰利品和奴隸的部族,會怨恨他這個單于。
攣鞮氏內部的政敵也會藉此發作。
更重要的是,他就算回去了,恐怕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想到這裡,軍臣就叫來了自己的右大都尉須卜難。
須卜難是須卜氏族之中最強的勇士,他二十歲就成為了須卜氏族的射鵰者,是須卜氏族中公認的下一代領軍人物。
「右大都尉,你立刻拿著本單于的龍旗帶著本單于的親衛隊,日夜兼程,回到申屠澤,告訴呼衍當屠:無論漢朝怎樣挑釁,都不許擅自開戰,假如漢朝主動進攻,那就死守高闕,等待本單于歸來!」軍臣對須卜難命令道。
後者立刻說道:「您的命令,我的使命!」
然後,須卜難就接過了一面單于庭特有的龍旗,將之插在自己身後,然後呼嘯一聲,帶著數百名騎兵向著東方而去。
望著須卜難遠去的背影,軍臣終於感到有些安穩了。
在軍臣眼裡,高闕要塞,那是神明才能攻陷的軍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