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世看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場景:渾濁的河水,幾乎堵塞在一起的垃圾,以及漂浮在其中的腐爛死亡魚蝦。
而在河岸旁,一個個工坊,叮叮噹噹,砰砰砰的響個不停。
無數發黑和帶著各種垃圾的污水,混亂而無序的從地面,從溝渠排入渭河。
一個個工人,揮舞著各種工具,汗流浹背的工作。
凶神惡煞般的監工和管事,到處巡邏,稍有不慎,輕則臭罵,重則毆打。
所有的人,上到管事的,下到做工的,甚至就連負責打掃的雜役,都充滿著戾氣。
在他的心中,怒火在燃燒,良心在顫抖。
正所謂:君子遠庖廚。
對中國的士大夫貴族而言,他們的道德潔癖,在很多時候,都是極強的。
尤其是,當某些事情與他們無關時。
這個時候,薄世又聽到了自己的君王的問題:「但朕不能讓他們滅亡!」
「卿知道原因嗎?」
薄世,當然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答案。
於是,他低頭道:「臣愚鈍,請陛下教之……」
「因為……」劉徹沉聲說道:「這是未來啊!」
不會有人知道和想到,這些原始的簡單的甚至是毫無人道的最簡單的密集型手工業,最終會通向工業化。
而工業化對人類的意義,就像數十萬年前,人類的祖先,第一次從森林走向草原,他們被迫直立,解放自己的雙手一般重要。
工業化,哪怕是最簡單,最基本的工業化。
也足以讓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稱霸整個世界。
這是一條唯一能讓中國走出歷史周期律的道路。
然而,除了穿越者,沒有人能知道。
在大家的眼裡,事實就擺在他們眼前。
眼前的一切,都屬於罪惡和魔鬼的產物。
他們污染環境,製造各種惡臭的廢水。
他們擠占土地,讓百姓不去耕作,而是來到工坊,被監工和管事凌辱和毆打。
他們甚至不將工人當人看。
在這些工坊里,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工人,是帶著鐐銬在工作。
無論是從道德上,還是思想上,絕不會有士大夫和貴族能接受得了一個這樣的「未來」。
至少,薄世從這裡面看不到任何的美好。
有的只是對社稷江山環境的破壞和充滿了戾氣,完全沒有任何溫情一面的人際關係。
在薄世眼裡,此地就是一個火藥桶!
就是一個大澤鄉!
這裡的工人,似乎只等著有人喊出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
他抬起頭,看著劉徹,低頭說道:「陛下,臣雙眼所見的,只有罪惡!」
劉徹點點頭,表示贊同。
資本為了利益,會本能的去行動,本能的進行剝削。
逐利的資本,會踐踏和撕碎一切舊有的溫情脈脈的人際關係和社會秩序,並且將一切都明碼標價,展示給世界。
沒有什麼,是資本所不能交易和出賣的。
但是……
誰又能想到,在最黑暗最骯髒最不為人所恥的惡臭之中,居然能滋養出空前的文明和空前發達的世界?
即便是,那兩位寫出了資本論的人,也預料不到,資本所能發揮的作用和對世界進步的促進。
即使是,那位號召世界無產階級砸碎自己的枷鎖的人,也預見不到,在工業發展和時代進步後,人類居然能做到那樣的地步。
從第一次工業革命發祥,人類只用了不到三百年,就摸到了機器生產機器的大智能化時代的門檻。
人剝削機器的曙光初現。
雖然,現在的漢室,別說是工業革命了。
就連工業這兩個字,都還沒摸到邊。
最先進的水力鍛錘機械,撐死了也不過是歐陸的中世紀水平。
現在的漢室,總體技術水平和基礎積累,大約也就是個唐宋的水平。
甚至,在許多方面,尤其是基礎材料和基礎學科方面,全面落後唐宋。
也就是在思想上和國家的動員能力和一些特殊項目上超越了唐宋。
以這樣的水平,劉徹在有生之年內,是肯定聽不到蒸汽機的轟鳴聲,也看不到排隊槍斃的盛況了。
他能做的,其實也就是打好基礎,累積技術,做好準備。
讓子孫後代們,能生活在一個那樣的時代。
但,劉徹不能將那樣的一個未來,告訴自己的臣子和天下的百姓。
因為不會有中國人想要一個天空被霧霾籠罩,河流被污水染成各種顏色,就連空氣里也充滿了PM2.5的世界。
哪怕你告訴他們,這只是暫時的,只要忍個一兩百年,等技術進步了,這些情況就會消失。
這是因為,中國的文明程度實在是太高了。
而文明程度越高,對污染的容忍度就越低,對自己生活環境的要求就越高。
所以孟子對齊宣王說: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故君子遠庖廚。
這都是很好的,極好的,甚至非常棒的思想。
後世西方的歐陸,一直要等第三工業革命後,當他們穿上西裝,打起領帶,才會意識到這一點,然後聖母心泛濫的不可收拾。
連小動保這種可怕的機構都出現,甚至還出現了動物權利高於人類權利的許多事情。
但,恰恰,這種思想是工業之敵,是資本之敵。
工業化必然會污染和破壞環境。
而資本必然會踐踏一切人間的公序良俗,將舊有的一切溫情脈脈,撕得粉碎。
劉徹對上薄世那雙嚴肅而認真的雙眼,他決定用軍人的語言,來對薄世解釋這一切。
「卿聽說過宋襄公的故事嗎?」劉徹問道。
「唯!」薄世點點頭。
「襄公之前,君子交戰,不鼓不成列,不傷二毛,不重傷!」劉徹說道:「此皆先王之教!」
在春秋頭號大笨蛋宋襄公之前,在實際上,列國軍隊交戰都是這麼玩的。
大家打仗像開運動會,甚至,像是去郊遊。
也唯有征討夷狄時,大概有點戰爭的模樣。
而襄公之後,戰爭徹底走向了殘酷。
各種兵法和各種詭計,層出不窮。
甚至,最終出現了白起坑殺趙國俘虜,項羽坑殺秦國戰俘這樣在三代之時,完全不可想像的事情。
三代時,湯武伐桀,戰於鳴條,獲勝後,連桀都沒有殺,而是選擇放逐,還分封了夏的王族。
武王克商,甚至保留了許多的商朝遺老。
宋、陳、萁子朝鮮、孤竹國都是商的遺族。
甚至還封紂王的兒子為候。
這都是在今天不可想像的。
在今天,戰爭,已經徹底走向了為了勝利不擇手段。
「然而,穀梁曰:為人君而棄其師,其民孰以為君哉?」劉徹說道:「在現在,誰還讚美和推崇襄公?大約也就魯儒那些腦子進水的傢伙了吧!」
「還有……」劉徹將視線投向遠方的秦都咸陽的廢墟:「商君變法前,天下以井田為本,而商君之後,列國再無井田!」
「這都是舊的道路,被新的道路所淘汰的例子!」
「眼前這些事務,這些工坊,卿等看了,覺得是壞的,要剷除和消滅,朕可以理解!」
「這就像宗周的卿大夫,看到了泓之戰的楚軍,春秋的貴族們看到了商君在變法一樣……」
「然而,歷史將證明,這都是對的!」
最終,劉徹用一句經典的話,來作為結尾以及表達自己決心:「書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朕之天下,亦然!」
劉徹的話,很多人聽懂了,也有很多人沒聽懂,或者是聽懂,但依舊裝作不懂。
但這並不妨礙,劉徹的意思,清楚而明白的告訴眾人:這個事情的蓋子,朕捂定了!
許多人沉默,許多人低頭深思。
「陛下……」終於,一直沉默不語的薄世問道:「既然這些東西,都不是現在所需要的,那陛下何不等到,需要的時候再用?」
這也是在場多數人的心聲。
大家都覺得:好吧,你是皇帝你說了算。
但,這種可怕的事情,這種可能改變世界的事情,為何不交給後代去做呢?
對小清新和小資而言,這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中國士大夫深埋骨髓里的痼疾。
在各個時代和王朝,都有著各自不同的表現。
愛惜自己的羽毛,並且死活都不肯髒了自己的手。
只要有可能,他們就會千方百計的避免髒了自己的手。
甚至為此不惜放棄很多可能改變世界的決定。
劉徹嘆了口氣,他感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