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休沐日。
丞相周亞夫舒服的躺在塌上,享受著這難得的休憩時間。
休沐,是官員的特權。
每五天,朝廷給官員一天假期,讓他們去放鬆放鬆。
而在同時,也是給時間,讓官員得以整理和記錄自己過去五天到底幹了些什麼事情的機會。
這也是自秦以來,統治階級發展出來的統治藝術。
從基層的百石小吏開始,人人都被要求,定期上報給上司一份工作簡牘。
簡牘以天干地支為表,記載官員的重要施政過程以及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上級通過這個簡牘,得知下面的官員到底在幹什麼。
而且,這些簡牘是一式兩份的。
一份報告給上司,一份自己保留。
百年之後,當這個官員去世之時,他的子孫會恭敬的將他生前記載他為官心路歷程的簡牘埋入墳墓,放置在其棺槨附近。
若干千百年後,後人掘開這些先人的墳墓,發現這些簡牘,通過這些簡牘,後人因此刷新了自己對秦漢兩代的認知和看法。
一份份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出土的簡牘,將秦漢官員日常生活與出巡和治理地方的過程,栩栩如生的呈現在後人眼前。
由此破除了許多被歷史所掩埋甚至所篡改的真相。
而漢室相較於秦代的簡牘報告,發展出了更先進和更複雜的彙報辦法。
而白紙的普及和大發展,也使得官員們能更詳細的在簡牘上記載更多的信息。
譬如,現在周亞夫身邊的這份簡牘。
嗯,應該已經不再是簡牘了。
它應該叫做簡報了!
它已經變成了原始的施政報告雛形。
它的模樣有些像後世的掛曆。
呈長方形,寬三尺,長七尺,以象徵律法的尊嚴以及官員的君子風範。
整個簡報,由麻線裝訂而成。
總共分為十二個月,一月一頁。
每一個月份,都用著文字在簡報的右側寫著:元德四年建某月,丞相周亞夫等字,並蓋有丞相印璽。
就像現在被周亞夫放在自己身邊的這一頁簡報,其上就寫著:元德四年建子月,丞相周亞夫敬錄。
而在頁面上,一個個日期,按照著天干地支,分布著。
從甲子到戊戌,就是一個月。
從已丑到癸亥,又是一個月。
十二天干與十地支周而復始,運轉記載日期。
雖然今上即位後提倡用一二三四這樣更簡單方便的數字來記錄日期。
但對貴族士大夫來說,那樣太沒有逼格了。
還是以天干地支運轉記錄顯得更加高大上。
當然,作為丞相,周亞夫要以身作則,所以,在天干地支的日期後面,還有著一個個小小的數字,標識著這是那一天。
今天是丙戊,既一月十五日。
在這個日期下面,有一個大概十厘米左右的正方形小框。
小框里用著文字豎排書記著:丙戊,休沐,有江都信使來,傳私書於丞相。後面加蓋著周亞夫自己的私人印章。
而這個日期之前,一個個小框里,寫滿了周亞夫每日的日常活動。
或「致政於宣室殿,明與天子分說XX事」或「行內史文,征少府諸長史,匯於官衙問政」或「行督蘭台,召尚書問考績事。」
甚至還有著「丞相某曹令吏,奉職不端,不當為吏,其除之」的任免事務的記錄。
這些文字,充分說明了,漢代的官員簡牘或者說簡報,較之秦代,產生了進步,而且是深刻而長遠的進步。
周亞夫眯著眼睛看著簡報上的文字,過去十五天的所作所為,從心頭浮現。
然後,他坐起來,復又拿起從遠方而來的一份書信。
「江都太傅牛馬走袁絲,再拜言:兄長狹吳楚之功,立為丞相,受命先帝,輔佐少主……舜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遂類於上帝……」
「每世之治隆,則以封禪答之……」
反覆看了三次。
周亞夫終於露出微笑。
「袁絲此乃欲問,吾為管仲,還是南仲……」
南仲輔佐周宣,封禪泰山,而管仲輔佐恆公,勸阻恆公封禪。
「小兒輩胡鬧……」周亞夫撣了撣衣襟:「你袁絲也跟著胡鬧嗎?」
也不看看當今是誰?
當今需要封禪嗎?
周亞夫太了解當今的那點子臭屁脾氣了。
說的好聽點是驕傲。
說的難聽點就是傲嬌,是自戀!
他那樣的人,想要封禪,早就有四大金剛跟三大忠犬在朝野上跳下躥,鼓雜訊勢了。
但現在,別說是鼓噪了。
那四大金剛,連半點動靜都沒有。
反而一個個規規矩矩的。
這不是天子施壓了,鬼才會信!
不過……
周亞夫垂手而立,袁盎信中說的另外一件事情,讓周亞夫有些心緒難平。
「來人,備車,吾欲入宮請見於陛下……」周亞夫想了想,下定了決心。
不管袁盎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身為丞相,他都有責任確保目前的政局穩定和天下太平。
而東宮為國家之根基所在。
東宮要出了問題,國家社稷也會跟著動蕩。
旁的不說,這趙國跟楚國再出個什麼亂子,上演一出醜聞。
天子自己是爽了,但國家臉皮也會丟的乾乾淨淨。
太皇太后是要沒臉再見人了。
但他周亞夫又能好到哪裡去?
國家出了這麼大事情,身為丞相,必然要脫帽鞠躬,然後回家種田。
他周亞夫可還有著滿腔抱負沒有施展!
……
江都國,廣陵城。
袁盎遠眺著北方,手裡捏著一份邸報。
「丞相應該已經做出決定了……」
「不管丞相怎麼決定,吾都應該順勢而動了……」
「來人,備車,吾要入宮面見大王!」袁盎吩咐著。
對袁盎來說,無論周亞夫的反應是怎樣,天子的態度為何。
都沒有所謂。
他只要跟著朝廷的節奏走就行了。
皇帝要封禪,他馬上就會慫恿劉閼上書唱讚歌,反之,則會義正言辭的駁斥那些妄圖干擾君父,勞民傷財的五蠹之輩!
而無論周亞夫在見了天子後,得到的結果是什麼。
他袁盎都會根據這個結果,來進行下一步。
正如當年,他在倒周勃一事之中,渾水摸魚,跟著太宗的節奏走一樣。
唱白臉的是他,唱紅臉的也是他。
總之,他永遠在真理與正義之中!
而這,將傳遞一個準確無比的信息給當今:俺袁絲已經認識到自己錯誤啦,陛下還請收了神通……
「晁錯啊晁錯,吾不會讓你寂寞太久的……」
袁盎手上的那份邸報之上的文字,剛剛好是御史大夫衙門自吹自擂,宣揚自己政績和成績的文宣。
「彈劾兩千石以上十一人,致法千石以上二十一人……」
「晁錯啊晁錯,你大概是瘋了!」
假如說以前,晁錯還只是得罪了諸侯王們。
但現在,他簡直是拉起了整個官僚系統的仇恨。
可笑晁錯還將這個當成功勞,當成政績,到處宣揚。
他難道不知道,那些被他彈劾的,被他拉下馬的,被他下獄的官員家族,正在咬牙切齒的極端仇視著他。
只要一有機會,這些傢伙就會像餓狼一般撲上來!
跟晁錯鬥了二三十年。
袁盎還真有些不習慣,沒有晁錯拌嘴和爭鋒相對的日子。
「你可別在我還沒回京之前就倒下來了啊……」
……
曲阜城。
十數位衣錦華服的士大夫濟濟一堂。
「封禪之事,運作至今,已經有所效果了……」有人說道:「自雒陽至長安,皆有議論,民心所向,想必陛下總不能背民心而為吧……」
無數人紛紛吞咽著口水。
封禪!
得利最大的,難道不是他們這些靠近泰山附近的豪強士族嗎?
數萬人馬紛紛而來,單單是賣糧食,都能賺個盤滿缽滿。
更可藉機借口要「恭迎陛下封梁父,禪泰山」,因此攤派各種雜役,從而達到將更多百姓變為佃戶甚至是奴婢!
更妙的是,這些百姓哪怕再有怨氣,也沒地撒。
為了迎接君父和天子法駕,你們吃點虧,忍耐忍耐也是應該的嘛!
「舊年,全濟南國,只得三百戶!」有士大夫摸著鬍鬚得意洋洋的道:「當今封禪之後,曲阜恐怕,獨吾等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