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1章 趙佗入朝(三)

「渭橋到了……」

趙佗掀開車簾,有些激動的站起身來,眺望著遠方那座橫跨渭河的大橋。

「渭橋啊……」

在每一個當年曾經忠於那面秦帝國的黑龍旗的將軍貴族而言,渭橋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僅次商君帶來的耕戰系統以及贏氏王族。

這是因為,這條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大秦帝國的象徵。

在秦時,無論是馳道,還是直道,不管是南方的新道,還是北方的回中道,仰或者西南群山中的五尺道。

所有的一切道路,最終它們的終點站,都在渭橋。

大秦帝國藉此,將全國控制於掌下。

當年,趙佗決定獨立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燒毀新道關卡,落下巨石,堵塞靈渠,以此阻擋一切來自中國的亂兵或者前來調兵的使者。

另外,這條橋,不僅僅只是一個天下道路交通的終點站那麼簡單。

在秦軍將佐和貴族心中,它還是秦帝國霸權與盛世的象徵。

這條自昭王時期,就開始修建的橋樑,見證了整個秦帝國的輝煌與強盛。

白起王翦蒙恬,張儀呂不韋李斯,一位位大秦帝國的名臣將相,都曾經駐足在渭橋之上,對著滔滔渭河,抒發自己的情感。

因此,始皇帝重修渭橋時,就特別下令要求有司部門以「法天象地」,作為渭橋工程的設計思路。

重新落成後的渭橋,規模擴大了兩倍。

從一條只是供咸陽貴族居民出入的橋樑,變成了如今這座,橫跨渭河南北,將世界連為一體的交通樞紐。

重新落成後的渭橋,成為了秦帝國的象徵之一。

所謂「渭水貫都,以象天漢(銀河),橫橋南渡,以法牽牛」。

始皇帝更是非常喜愛這座橋樑,曾經稱讚說過:朕周定四極,經緯天下,三王五帝,孰與之比?

時隔七十年,再次看到這條橫跨渭河南北的故國象徵。

趙佗感覺有些眼眶濕潤。

只是舉目四望,當年的秦宮秦瓦,如今,已成漢城漢磚。

「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趙佗長嘆著吟道:「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此時此刻,趙佗終於發現,他,原來依然是那個大秦騎郎,南海郡龍且令。

也就是所謂的遺老遺少。

車隊從渭橋駛過,車軲轆壓的橋面嘎吱嘎吱的響。

橋下,奔流不息的渭河,向東流去。

橋還是熟悉的那座橋,當故國早已不是那個熟悉的故國了。

甚至,整個世界,可能就剩下他這個最後的秦將、秦官了。

讓趙佗感覺分外孤寂,有種想要仰天長嘯: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的衝動。

當車隊駛過渭橋,雄偉壯麗的長安城,已經近在咫尺。

趙佗回望對岸的南方。

那隱藏在群山之中,磚瓦碎片之下的廢墟。

他彷彿看到了,那面黑龍旗,在迎風飄揚,那個熟悉的咸陽城,正屹立在朝陽中。

城頭上似乎還有著歡呼的百姓,滿城的酒香,以及喝的大醉伶仃,一個個相互攙扶著,打著嘴炮的同袍手足。

他回首向前,巍峨的長安城牆,已是展現在眼帘之中。

「長安鄉啊……」趙佗低聲說道。

七十年年前,那個城市所在的地方,還是一片環繞著秦宮的莊園與鄉村。

「不……這是長安城!」

現在,這個過去咸陽城的郊區鄉村,興樂宮外的鄉邑,此時已是中國神京,大漢帝都!

歷史,從來就是如此的無情!

商都朝歌,宗周鎬京,秦都咸陽。

曾經的豐邑大都,天下中心,全都已經被掩埋在廢墟之下,麥秀粟豐。

趙佗知道,是時候,跟過去道別了。

現在,已是漢之天下!

……

「大王,天子出城親迎大王朝覲,請大王下車……」

一個漢朝的官員,騎著馬,來到趙佗的車駕旁邊說道。

趙佗抬眼看了看他,知道,此人是漢朝太常,當今外戚南皮候竇彭祖。

與他也算的是故人了。

當年,這竇彭祖的父親,竇長君,曾與他通過書信。

不得不承認,竇長君的文采很好,寫來的書信,聲情並茂,幾乎就將他感動了。

但是……

感動,不能當飯吃。

正如他方才的感慨與唏噓一樣。

活到他這樣的年紀,感情與情懷,都已經無法左右他的思維與決斷了。

若非如今漢室強盛,君臨天下,漢天子有受命於天的徵兆。

哪怕他再感動,再感慨,再唏噓。

也終究只會是感動、感慨與唏噓。

永遠不會變成實際行動。

「請太常回稟天子——」趙佗坐在車中,拱手道:「蠻夷大長老臣托,幸蒙陛下不棄,不以臣卑鄙,出城相迎,令臣感激涕零,願永臣漢室,為漢羽翼,以報陛下之恩!」

「大王之情,實令吾感佩,吾必上報天子!」竇彭祖回禮拜道,然後他道:「請大王下車,步行以朝聖天子!」

「諾!」趙佗再拜,然後在隨從的宦官侍從攙扶下,吃力的起身,下車。

然後,他巍顫顫的拄著拐杖,一步一拜,口中大聲道:「蠻夷大長老臣托,奉詔朝覲聖天子……」

聲音非常洪亮,一點也不似他那老邁的身體。

少時,便有一騎從東而來,手持天子節,道:「天子有詔:南越王高帝親封,太宗常嘉,素為南國長者,其賜几杖,許贊拜不名!入朝不趨!」

趙佗聞言,連忙巍顫顫的道:「陛下聖恩,臣感佩五內,謹奉詔……」

好嘛,一下子就把那個所謂的「蠻夷大長老臣陀」的口頭禪丟到了爪哇國。

然後,巍顫顫的起身,在侍從的攙扶下,慢慢的踱步前行。

……

劉徹端坐在御攆上,看著不遠處的表演。

嘴角露出些笑容。

「老狐狸……」劉徹在心裡笑罵著。

趙佗是什麼人?

在秦始皇身邊服侍過,跟隨秦軍,伐楚滅齊,然後轉道百越,歷經七十年風雨,而依舊存活的英雄與梟雄的混合體。

這種人,飈起演技來,奧斯卡影帝小李子也要跪啊!

「奏樂吧!」劉徹揮手說道。

霎時,編鐘響起,笙箏共奏。

數十名童子清聲以秦腔唱起了那首秦風。渭陽。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這是劉徹親手選定的迎接趙佗的歌曲,劉徹相信,趙佗在聽到這熟悉的秦風後,應當知道,他的心思了。

諸夏之間,再怎麼樣,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同袍啊!

哪怕是吳越那樣的仇恨,秦楚這樣的世仇,今天,也都已經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何況是南越?

遊子歸家,哪怕在外面再怎麼不孝、胡來,母親都會為他端上一碗香甜的粟米粥。

「但願,趙佗能知道並且懂得朕的善意……」劉徹在心裡想著。

……

趙佗在侍從的攙扶下,慢慢的踱著步。

顯然,他這是裝的。

不止他清楚,周圍人也都清楚。

這是他倚老賣老,屢試不爽的招數。

然而,當樂聲響起,趙佗忽然停住了腳步。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童子們清脆而又充滿了童真的聲音,將這首秦風送出十里。

趙佗忽然笑了起來。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此乃高帝唱詩童子罷……」趙佗對著一旁的太常竇彭祖問道。

普天之下,還有誰人能組織得起,或者可以組織,這樣的童子唱詩班?

除了高帝劉邦外,沒有人那個資格!

劉邦生前酷愛唱歌,所以,他死後,漢家歷代天子,都會從豐沛之地,遴選數十或者百餘五歲至十一歲的童子,精心教導,讓他們在高廟和長陵帝陵以及沛縣的原廟,每月初一十五,為劉邦清唱他所愛的那幾首歌謠。

是以,當今天下,漢室之內,列侯勛臣將相,根本沒有人敢養唱詩童子班。

唱詩童子與劉氏冠,在漢家是唯二的禁忌。

今天,劉氏天子居然為了迎接他,將這高帝的御用唱詩班都調來了。

這份誠意,趙佗不是瞎子,自然看的明白。

而這首秦風的意思,趙佗,更是心裡跟鏡子一般清楚。

吳越尚且同舟,何況南越與漢?

趙佗只在心裡想了片刻,就立即丟掉拐杖,睜開侍從的攙扶,大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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