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躺在涼爽的床榻上,聽著身旁的汲黯,逐一念述,自地方郡國奏報而來的奏疏。
自打懷化的事情,傳揚至天下主要城市後。
從南到北,自黃河至長江流域。
交通發達,消息傳播快的直道兩側和長江黃河兩岸的大小城市,都爆發出了規模不一的民眾北遷潮。
大批大批的遊俠、無業流民以及地方上的「英雄豪傑」,紛紛北走。
直道上的治安情況,頓時惡化。
僅僅半個月,各地就報告了至少一百多起的因搶劫而發生的命案。
這些事情,無足輕重。
地方官就可以解決。
甚至,很多時候,不需要地方官出手「有活力的民間組織」自己就把事情擺平,將罪魁禍首,扭送到了官府。
一時間,各地遊俠紛紛成為了地方治安的維護者。
他們以嚴厲、殘酷和冷血的手段,打擊一切敢把爪子伸到他們的地盤的外來戶。
讓許多商戶跟富戶頓時覺得,自己的保護費沒白交,關鍵時刻還是本土本鄉的豪傑靠得住。
許多原本籍籍無名,甚至被人厭棄的遊俠,一夜之間,找到了人生的價值,成為了眾口稱讚的「俠客」。
對劉徹來說,真正麻煩的是南方地主跟官僚們的怨聲載道。
尤其是齊魯地區。
現在,尚書台就堆滿了來自齊魯的官員、士紳以及名流的奏疏跟請願書。
能把奏章跟書信,直接塞到尚書台的人,可想而知,都不是什麼一般人。
這些傢伙,一口一個「高祖製法,編戶齊民,以令民自得其所」「今姦邪蠱惑,使民心浮躁,而地方官弗能制,社稷有傾覆之危,國家有蕭牆之禍」大聲疾呼「請陛下收關津之防,用非常之法」。
嗯,這個時候,他們倒是不顧忌什麼秦法啊無道啊什麼的了。
只是……
劉徹憑什麼聽這幫渣渣忽悠?
這些素來只會嘴炮,拚命剝削跟壓榨佃戶以及平民,恨不得將當地百姓全部變成自己的家奴的貪婪之輩。
若非劉徹顧忌輿論的聲音跟齊魯地區的特殊情況,劉徹早就想收拾這幫渣渣了。
「全部留中……」聽完汲黯念述後,劉徹連想都不想,就下達命令。
「全部留中……」汲黯微微一愣,然後就恭身道:「諾!」
全部留中的意思,汲黯當然知道。
這其實跟「把它們丟到垃圾桶里去」差不多。
歷來,被皇帝留中的奏章和地方名流的上書,基本上連歸檔的資格都沒有,統統會被丟進尚書台的那幾個庫房裡發霉,然後,在某一天,被幾個小宦官拿去當柴火燒了。
但,汲黯對這些齊魯的地主豪強以及官僚,可謂是半分同情心也沒有。
作為尚書令的他,接觸到的信息和情報非常多。
因此,汲黯深深的知道,齊魯的士紳地主和豪強貴族,將當地百姓壓榨到什麼地步了。
根據駐紮在膠西跟膠東的樓船將軍衙門的主薄、司馬、衛尉等樓船軍官報告:「旬日以來,民蹈海而趨,蟻附而來,皆攀爬而上,落水而死者,十有二三……」
為了跳到樓船將軍的運輸船上,齊魯的百姓,捨生忘死,不顧軍方的一再警告跟威脅,趁著開船的時候,跳上甲板,或者抓住船上的纜繩,平均十個人裡面,就有兩三個落水而死。
汲黯看完這些奏報後的第一感覺就是:百姓真是不怕死,黃金的威力太可怕了!
但隨後,大農跟繡衣衛從齊魯發回來的報告,就讓汲黯扭轉了三觀和認知。
大農報告,齊魯地區,佃戶的田租是六成以上。
這倒沒什麼,天下除了關中之外,那個郡國的田租不是這樣?
不然地主們拿什麼去賺錢呢?
但問題是,齊魯當地的佃戶,除了要給地主交租外,還要承擔賦稅跟徭役。
這就有些太過分了!
佃戶們本身無田或者田少,所以才租種地主的土地。
在北方,地主們一方面剝削百姓,但另一方面也會庇護百姓,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
譬如,幫佃戶們繳納賦稅、踐更錢。
畢竟,大家都要靠這些佃戶努力耕地,多打糧食。
佃戶是地主的最寶貴的財產。
在代上燕趙等地,某些武將世家和列侯,會從自己的佃戶之中,挑選一些身體強壯,忠厚老實的子弟,作為自己的子弟兵、家臣。
因而對這些人的家屬予以優待,免除田租,逢年過節,還有酒肉發放。
幾乎所有的北地騎士家族,都是這樣對待自己的佃戶的。
因為他們知道,萬一發生戰爭,最可靠的,就是那些跟著自己一起長大,一起訓練的父老子弟。
至於關中就更誇張了,劉氏天子為了收買人心,直接將上林苑的假田租稅降到三成。今上的思賢苑的百姓,乾脆就免除租稅了。
這使得關中的地主,對自己的佃戶就跟大爺一樣伺候。
因為人家稍微不滿,直接就去跟官府遞交申請,去上林苑給皇帝耕地去了。
而反觀齊魯呢?
這些傢伙,真是窮盡一切可能的辦法盤剝自己的佃戶,最終的目的,是想將這些佃戶逼成自己的奴婢。
本來,汲黯還天真的以為,這些傢伙,最多也就幹些這樣的缺德事。
但繡衣衛的報告,刷新了汲黯的三觀。
讓他幾乎都有些按耐不住要跟天子請命,去巡視齊魯,好好的懲戒一番這些暴虐無度,奢侈驕淫之輩。
根據繡衣衛的報告,齊魯的地主豪強們,除了在租稅上使勁盤剝佃戶外。
還玩出了無數個新花樣。
譬如,魯地的地主們規定,佃戶們不許收割田埂上的野草,因為那些草是地主的財產,誰要是私自收割了,那就要賠償。
連草都不放過,想要盤剝一把。
魯人的吝嗇,真是讓汲黯大開眼界。
但這還沒完。
某些知名的名流,譬如姓孔的,最愛放貸,利息不高,九出十三歸。
但他是大斗進小斗出……
所以,到現在,老孔家已經在曲阜,擁有了上千頃的土地……
這讓汲黯有些懷疑,孔仲尼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從墳墓爬出來找這些傢伙算賬。
魯地的地主已經是屌到沒朋友。
濟南的豪強,就更厲害了。
人家都不玩這些虛的了,直接就是動用的官府的力量來盤剝佃戶跟自耕農,窮盡一切辦法壓榨這些平民。
根據繡衣衛報告,現在,整個濟南國,總共就剩下三百家地主了。
剩下的百姓幾乎「盡為佃戶奴婢」「小民凡有稍稍不如意,動輒以私刑而官府弗問」。
濟南王劉辟光就是這一切的最大黑手。
繡衣衛報告:王辟光陰使宦官,大索黎庶,凡其生辰、王太后生辰及諸子生辰,動輒以征民以修宮室,其過律之行,使民怨沸騰,生民如蒸如烹。
即使是濟南國內剩下的那三百家地主,對劉辟光也是敢怒不敢言,不得不每年送上大量錢帛女子進行賄賂,以防止劉辟光降罪。
劉辟光的哥哥,膠西王劉卬,也差不多哪裡去。
但劉卬的驕奢程度卻比劉辟光猶有過之!
他每年盤剝治下百姓,居然還不能滿足他的奢侈揮霍,於是乾脆,就把官職跟爵位都拿出來,明碼標價進行拍賣。
齊魯地區的諸王,也就膠東王劉雄渠跟齊王劉將閭,還像點樣子。
但也就是比起他的兄弟們像樣一些。
汲黯覺得,放在古代,這些大王,都可以跟桀紂相提並論了。
在這些人的壓榨下,汲黯覺得,若自己是齊魯的百姓,有機會,也肯定會跑路。
哪怕是死,也要跑!
只是,這劉氏的宗族內部事宜,汲黯不好評論也不能評論。
畢竟,東宮那邊一直覺得,劉氏宗族河蟹很重要。吳楚那樣的亂子,不要再發生了。
劉徹卻是看了看汲黯,劉徹很清楚,汲黯的性子,嫉惡如仇,非常同情底層百姓的悲慘遭遇。
像是前世,汲黯能為了百姓,不惜抗旨甚至矯詔,打開官倉,賑濟災民,活民無數。
「尚書令……」劉徹站起來,說道:「卿說,朕若是將主父偃跟公孫弘派去齊魯,核查當地豪強及商賈貲產怎麼樣?」
主父偃跟公孫弘要是去齊魯,劉徹毫不懷疑,這兩個貨能把天都翻了。
主父偃在歷史上,可是達成了「諸侯王碾碎者」的成就。
至於公孫弘,以他的手腕,也一定能玩的齊魯的豪強地主跟諸侯王欲仙欲死。
汲黯聞言,嚇了一大跳,他低頭道:「陛下,臣以為不妥,東宮方面……」
劉徹點點頭,表示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