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7章 籠子

「大農中丞的擔憂,確實很有道理!」在經過片刻的沉默後,劉徹抬起頭,微微笑著表揚道。

「臣不敢……」番訓立刻就匍匐在地,用最謙卑的姿態來表明自己絕對不是來找茬的:「只是身為人臣,為陛下拾遺補缺而已……」

就是殿中的其他大臣,此刻不做一聲,全都跟乖寶寶一樣眼觀鼻,鼻觀心,但偷偷的密切觀察和注視著番訓。

大家都想知道,天子今天是真的要「廣開言路」還只是想要做做樣子。

只有確定了這個基礎,之後他們才能更好的進行站隊和選擇。

一看這個情況,劉徹就在心裡搖搖頭,苦笑一聲。

這是去年秋天列侯串聯後造成的後遺症。

大臣們,開始變圓滑了。

或者,更準確的來說是:這些傢伙終於正視劉徹這個天子,而不再將他看成是一個可以被忽悠的少年郎。

對這個情況,劉徹也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賜大農中丞帛一匹,以嘉其進言直諫之功!」劉徹對王道吩咐一聲,用實際行動來告訴群臣:朕沒跟你們開玩笑,放心大膽的直諫,提出意見,甚至是批評罷!

反正,朔望朝向來就是嘴炮的地方。

「臣謝陛下隆恩!」番訓聞言立刻就拜謝。

其他大臣見了這個情況,也紛紛把心放回肚子里。

甚至有些人在心裡想著:「陛下,這可是您讓我們大膽的說的啊……」

膽略瞬間Max。

「至於中丞所憂,卻是不必擔心……」劉徹微笑著對番訓說道。

回過頭來,劉徹對一直侍立在他身側的尚書令汲黯吩咐道:「尚書令,宣詔吧!」

「諾!」汲黯嚴肅的大禮一拜,然後,恭敬的從一個玉盒之中,取出一份早就已經擬好的帛書。

捧著這卷帛書,汲黯慢慢的走到御階之上,雙目平正,一絲不苟的將那帛書攤開來。

「陛下詔,群臣恭聽!」汲黯朗聲說著。

於是,群臣中,除了少數幾個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的巨頭外,大部分人都是懵懵懂懂的跟著其他人匍匐到地上:「臣等敬聞聖命!」

汲黯低下頭,看了看這個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帛書。

他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這道詔書里的法家思想,簡直要突破文字的掣肘,跳到這個世界上來興風作浪了。

只是……

哪怕如此,汲黯也依然對這些文字愛的發狂。

為什麼?

汲黯,曾經悄悄的拿著這道詔書的部分草稿去請教他妻子的祖父大人,漢室的章武候。

章武候看完以後,給了汲黯一句話:此法飾《詩》《書》,不足為奇。

章武候覺得不足為奇,但對汲黯來說,卻等於給他打開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門。

汲黯忽然間發現:黃老無為跟盡地力之教之間的共同語言還真多。

若是能擱置爭議,共同進步。

那這漢家政壇,誰能抵擋黃老與法家合一的威力?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連腦子裡的某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排擠出去,汲黯抑揚頓挫的照著帛書上的內容念了起來:「朕承先帝遺命,獲保宗廟,以渺渺之身,托於天下君王之上,今已三年有餘。朕即不敏,不能遠德,是以方外之國,或不安寧,四荒之外,不安其生……」

這詔書的開頭內容,平淡無奇,跟過去漢室天子的多數詔書沒有區別。

汲黯稍微頓了一下,似乎是吸了一口氣,將腰桿也挺的更直一些,繼續念誦:「朕即不德,常畏過行,以羞先帝遺德,是故嘗三省其身,簡衣物,省車馬,興教化,立甘棠、武苑、太學,崇武備,賴群臣努力,上帝嘉惠,海內昇平,靡有兵革!」

「今天下安定,海內昇平,朕唯念生民之艱難而已!詩曰: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汲黯繼續念道:「其令丞相臣亞夫,並廷尉臣禹等,上參前代得失,中和公序良俗,制《稅律》以獻朕前,自今往後,縣官加征,所必由法!」

當汲黯念完最後一個字,整個宣室殿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這個詔書,前面所有的文字,基本都是廢話,關鍵就在最後那一句。

命令丞相和廷尉牽頭,組成一個漢室的稅收律法編篡工作小組。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漢室這麼多年了,推出來的法令跟修改的律法,加起來能鋪滿整個長安的街道。

但,最後那「縣官加征,所必由法」這八個字,卻在瞬間,引爆了幾乎所有人的激情。

所謂縣官,指的是皇帝、國家。

而這八個字的意思自然就很好理解了。

劉徹下達的這道詔書的意思就是:朕將委任丞相和廷尉主持和編輯一部有關稅收的法律,並且從此以後,官府想要加征任何稅收,都必須要先頒布一個配套的法律,不然,就不能加征。

面對這條詔命,法家笑了。

因為法家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主動權。

黃老派也笑了,因為黃老派覺得,這是他們的勝利。

黃老最怕的就是上面一天一個新想法,那樣他們會疲於奔命,現在好了,一部《稅律》就可以打底,以後也不用再煩這些瑣事了,照著規矩辦就好了。

至於儒家更是笑的合不攏嘴。

因為,天子自己給自己做了個籠子,然後自己鑽了進去。

雖然這個籠子連紙都沒放一張,純粹是空氣在構成,天子只需要不要臉皮,就沒人能奈何得了他。

但這也是一個偉大的勝利,偉大的進步啊!

想想看,為了把皇帝關進一個紙糊的籠子里,儒家死了多少人?瘋了多少人?最後還沒關成,反倒把自己帶到了溝里。

現在,皇帝自己動手給自己織了一條鏈子。

儒家哪裡會反對?

四肢都舉起來支持!

劉徹笑眯眯的看著番訓,道:「卿現在該放心了吧!」

他敢不放心嗎?

雖然作為一個老財會,番訓覺得,這個事情沒這麼簡單,只是,天子都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當臣子的還要雞蛋裡挑骨頭,那就是找死了。

況且,番訓也只是出於職業道德出來提醒一下而已。

「卿的第二件擔心的事情是什麼?」劉徹好奇的問道。

「陛下,市井子孫,不得為宦……」番訓叩首道:「此亦祖制,然……」

好吧……

劉徹也瞬間秒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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