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稚斜緩緩的走下馬車,抬起頭,就看到了那巍峨雄偉的宮牆,出現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
「難怪過去中行說曾與我說,漢朝皇帝的宮殿,是神京……」
雄偉壯麗的未央宮,如同過去的歲月一般,以其龐大的體型和超然的高度,給了伊稚斜一個下馬威。
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抗拒得了未央宮帶來的視覺衝擊。
短暫的失神過後,伊稚斜的心裡生出一種無可阻攔,無可阻擋的衝動,他在心裡幾乎是咆哮著喊道:「這座神宮,應該是我的!」
對匈奴人來說,看到好東西,就要扒拉到自己碗里,這是天經地義,與生俱來的本能。
但很快,伊稚斜的臉色就變得無比尷尬。
因為,未央宮的宮門緩緩的打開了。
出現在伊稚斜面前的是漢室如今御用的皇家儀仗隊——重甲騎兵和舉著陌刀的重甲步兵。
渾身上下,連馬匹身上都覆蓋著厚厚的重甲,只露出兩隻眼睛在外面的重甲騎兵,以五十騎一列,排成五列,緩緩的驅策著胯下的戰馬,以完整的隊形,一步步的踏著前行,僵硬的石板上,只有沉重的馬蹄聲在迴響。
跟隨在這支看上去近乎無敵,不可戰勝,無可阻擋的鐵甲騎兵之後的是,同樣披著重甲的重步兵。
他們手中緊緊的握著當今世界上最先進,最恐怖,同時也是最鋒利的陌刀。
明晃晃的陌刀,在深秋的陽光下,閃爍著讓人膽寒的寒光。
伊稚斜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瞳孔之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出現了因恐懼而無力的神色。
但漢室的重甲騎兵依然緩緩前行,他們用了一刻鐘的時間,才從宮牆內走出來。
這讓伊稚斜稍微有了些安慰:如此笨拙的騎兵,在戰場上,不過是個靶子。
但,下一刻,如驚雷一樣的馬蹄轟鳴驟然響起。
剛剛將隊形踏出宮門的騎兵方陣,在領頭的騎士的帶領,猛然加速。
幾乎是瞬息之間,他們就衝過了五十步的距離,用鋼鐵打造而出的鐵甲洪流,帶著一股睥睨天下,誰敢為敵的氣勢,衝到了伊稚斜的跟前——伊稚斜甚至都能看到,距離他最近的那匹戰馬鼻腔中噴出的熱氣。
這讓伊稚斜嚇了一大跳,連腳都有些站不穩了,只能勉強保持鎮定的神色。
周圍的漢室公卿大臣,紛紛露出暢懷大笑的神色。
他們最愛看的,就是類似的場面了。
夷狄君主和使者,在漢家無敵的軍威面前,俯首稱臣,手足無措。
這樣的場面,真是百看不厭。
當然,其實大家也都很清楚。
這些重甲騎兵和重甲步兵,其實,也就只能在未央宮前囂張。
到了野外,甚至不需要對敵,僅僅是泥濘的道路和複雜的地形,就足以這些笨重的騎兵成為固定的靶子。
所以,漢室至今,只有大約七百騎左右的重甲騎兵,且全部被定為儀仗部隊,作為給夷狄下馬威,歲首歲末,祭祀天地神明以及天子出巡時的儀仗使用。
除此之外,他們永遠不會出現在戰場上。
但伊稚斜哪裡知道這些。
此刻,他的心神,已經徹底為那支如同大漠的山丘一樣的騎兵所震懾。
他捏了捏手心,發現已然全是汗水。
此刻,伊稚斜知道,假如,無法解決在戰場上面對這樣的漢軍重甲騎兵衝擊帶來的問題,那麼,別說將來打到了長安了。
恐怕,匈奴首先要面對的就是,該如何避免亡國滅種的危機了。
伊稚斜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眼睛一動不動的觀察著那支近在咫尺的騎兵。
而,漢室的大臣公卿也很配合,沒有半分催促,只是像看笑話一樣在旁邊圍觀著。
「呵!」那支騎兵的領袖在面罩中吐出第一詞。
然後,這支騎兵就立刻分列宮門兩側。
左側的騎兵首先吟唱起來,他們用著中國的雅語,唱誦起來,語調慷慨激昂,壯懷激烈。
「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右側的騎兵,立即接上下一句:「赫赫南仲,玁狁於夷!」
城樓上,激昂的樂聲開始奏響。
跟隨在騎兵身後的重甲步兵也及時跟上來,分列在兩側,他們將手裡的陌刀平舉,然後交錯成為一道鋼鐵刀鋒組成的城牆,這些步兵也唱和起來。
左側的步兵唱諾著道:「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
右側的步兵附唱:「昔我往矣,黍禝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塗。王事多難,不遑啟居!」
然後,步兵與騎兵對調了唱諾之詞。
一時間,在洪亮激昂的樂聲中,漢家丈夫,用著最鐵血,最軍國主義的諸夏不朽名篇,歡迎著來自匈奴的客人。
有懂得漢室文化典故的匈奴使團成員,湊到伊稚斜面前,低聲報告:「尊貴的右谷蠡王,這些漢人所唱諾的是,漢朝幾百年前的一首詩,名曰:出車,乃是《詩經》中一篇……」
伊稚斜點點頭,問道:「都有些什麼意思?」
那人動了動嘴唇,不敢明言。
伊稚斜於是厲聲命令:「說!」
「回稟右谷蠡王……這首詩講的是幾百年前的中國皇帝命令一位叫『南仲』的大將,討伐敵國『西戎』『玁狁』的過程……」
伊稚斜的臉色頓時就變得非常精彩了。
西戎、玁狁,伊稚斜當然知道指的是什麼。
這兩個名字在幾百年前,就是如今的匈奴一樣的北方游牧民族。
很顯然,漢朝人是想在借這首詩告訴他——匈奴人,跪下納降可以輸一半!
這讓伊稚斜心裡生出無比憤怒的火焰!
這就跟天朝BOSS在歡迎米帝國務卿來訪時,讓人放中國人民志願軍軍歌一樣,甚至可能比這個還要過分!
伊稚斜的目光掃過周圍的漢家公卿。
這些傢伙此刻的神色,無比肅穆和莊嚴,嘴角都帶著些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高冷范。
對中國來說,匈奴?
那不過是一個區區數十年興盛期的夷狄而已。
我們曾經在南方群山之中,跟荊楚之蠻作戰,也曾經在東方水網之中,征服東夷諸族,更曾經驅逐和吊打犬戎玁狁鬼方。
從歷史的長河上來說。
我們一直在勝利,一直是正義,一直是主宰。
最近幾十年,不過打個了盹而已。
撮爾匈奴,能讓你有幸來朝聖天子,已經很給面子了!
你還想怎樣?
尤其是在《出車》這首從頭到尾都在宣揚諸夏主義,都在強調王師征伐夷狄,文明對抗野蠻的光榮與榮譽的軍國主義巔峰之作的唱諾聲中,這種思想更是被無限放大了。
唱諾聲中,已然「因病休假」了差不多一年的大鴻臚公孫昆邪身著朝服,來到伊稚斜面前,拱手道:「奉漢天子之命,匈奴使團可入司馬門,覲見天子!」
這是非常正常的漢匈交往外交程序。
伊稚斜自然清楚,他微微頷首,回禮說道:「有勞貴臣!」
他的漢話還算流利,這讓公孫昆邪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伊稚斜卻旁若無人地問道:「敢問貴臣,此是為何?」
「據本王了解,從前漢使與我主約定的兩國交往禮節里,是沒有這些的……」他指著那些耀武揚威的漢軍騎兵與步兵陣列問道。
公孫昆邪呵呵一笑,道:「此乃我主聖天子所定的歡迎貴使的禮儀,我中國自古以禮樂立國,有嘉賓來,自有禮樂奏,有豺狼來,也有禮樂奏……」
公孫昆邪非常珍惜這次「病癒」的機會。
他可不想再被天子放病假了。
所以,他的話語,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後,無懈可擊,且能討得天子歡心的話。
沒辦法,現在想要混的好,就要跪舔天子。
伊稚斜聞言,冷哼了一聲。
這種恐嚇和訛詐,在過去,可是匈奴專屬的特權。
譬如,匈奴會在給漢朝的國書,特意加長一寸——漢朝國書以一尺一寸,匈奴回書一尺二寸。
漢朝國書,抬頭是: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
匈奴回書,抬頭就是氣勢洶洶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
擺明了要在氣勢上和態度上壓倒漢朝。
如今,局勢反轉了過來。
年輕的漢朝皇帝似乎想要推翻過去的局面,重新塑造新的漢匈關係。
而他,確有這樣的能耐!
伊稚斜想起了他在漢朝境內所看到的一切:那些繁華的城市,那些林立的村鎮,還有那些巍峨堅固的城牆,寒光閃爍的軍事器械,最關鍵的是,伊稚斜在沿途,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正在興建和運營的牧場。
牧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