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9章 新學派(三)

倘若這許九真的僅僅只是一個跨過販奴走私集團的老大。

那麼,劉徹根本無需親自來見他。

更別說,搞的這麼神秘了。

真正使劉徹動心的——是他最近搗鼓出來的一本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民富》。

看上去,只是一個雖然有些偏離主流,但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書名。

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爭鳴。

那些先賢們幾乎探討過了所有可能的道路。

其中,管仲、孔子、孟子都曾經探討過富民的問題。

甚至孟子還提出了「民為重,君為輕」這樣大逆不道不和諧的口號。

只是,這本《民富》里的說法,卻跟孔孟管仲伊尹等人的論著,都大不相同。

雖然其中依然有著很多儒、黃老學派的陳詞濫調。

但卻用了一種辯證的方法來闡述問題。

在這本書的第一篇《本末》中,就很辯證的探討了士農工商的本末問題——對農民:農桑為本,游業為末;對工匠:致用為本,巧飾為末;於商人:流通為本,居奇為末。

雖然這本書里的理念,還顯得相當稚嫩,論述問題的方法,也有些相互矛盾。

但僅僅在這個方面來看。

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是一種升華,一種進化!

要知道,在這之前,無論儒法黃老,對待本末問題的態度都是死板而僵硬的。

基本都是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農業高。

種田的才是良民,糧食才是一切的根本。

什麼黃金珠玉、商賈工匠,統統是敗壞社會風氣,影響聖王教化的垃圾,需要處理掉。

在這個思潮的影響下,歷史上的東漢王朝,甚至乾脆一度廢止錢幣,靠以物易物來作為貿易手段。

而這本《民富》卻是劉徹印象中第一個辯證性的分析本末問題的論著。

這自然是極好的。

只是……

領先世界半步的是天才,領先一步的叫瘋子。

相對於目前保守的社會輿論界,這本《民富》的問題,就很扎眼了。

劉徹敢打包票。

只要這本書擴散開來,看的人多了,最終被那些巨頭看到。

必然就是一場輿論海嘯!

儒家的各派系,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它!

董仲舒與胡毋生,同是治公羊春秋的師兄弟,可兩個人現在就因為一點點理念的分歧,已經有老死不相往來的趨勢。

歷史上,胡毋生的弟子公孫弘甚至毫無顧忌的逮著自己的師叔狂揍,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致董仲舒於死地!

而穀梁派與公羊派,都是春秋這個大熱門的分支。

但,彼此已經相愛相殺了幾百年。

但凡穀梁派強盛的地方,公羊派的學者,就要被排擠到沒有任何生存空間。

反之亦然。

對於大道之爭,儒家向來就不會手軟。

他們內部的矛盾,都能相互打出狗腦子。

對於其他學派,那就更加是零容忍了。

孔子為什麼要殺少正卯?

孟子為何容不下許行?

劉徹始終記得,當初主父偃與他說過的,他少年時期在齊國臨淄為儒家士子們排擠、打壓和凌辱的往事。

要知道,縱橫派可也是戰國大學派之一,也曾經風光過。

法家和黃老派,雖然相對寬容一些。

但劉徹覺得,他們要能待見得了這本《富民》里的那些見解,那才叫見了鬼了!

尤其是,這本《富民》有個核心論述,就是「國以富民為本」,其後的本末論述,就是建立在這個基調上的。

這簡直就是踩到了法家的痛處!

要知道,法家思想有個核心。

叫做「盡地力之教」,無論商鞅,還是申不害、韓非子,都是圍繞這句話來闡述自己的思想體系的。

最最重要的是……

這本《富民》結尾,放了群嘲……

它是這麼寫的:當今之世,治本者少,浮食者眾。以巧飾取寵,以居奇致富,以游末亂鄉,奚甚可悲!夫公卿列侯,卒勞百姓,輕奪民時,誠可憤諍也!

我勒個去!

劉徹看完,只有一個感覺:這個嘲諷的打擊面,幾乎將皇帝之外的其他漢室權貴、勛臣以及體制一網打盡。

雖然它說的是實話!

但瞎說大實話,是要掉腦袋的。

正因為如此,劉徹才起了愛才之心,決定出面,保護一下。

「許九……」劉徹微微張口,道:「膽子不小嘛……」

「臣九知罪!」許九乖乖的跪在劉徹身前,叩首拜道:「懇請陛下治罪!」

旁邊的褚大也跪下來叩首說道:「罪臣褚大,拜見陛下……」

劉徹將視線稍稍轉移,看了看這位公羊派的幹將,眼帘微微動了一下,問道:「褚大……《論語》的第十篇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褚大都不敢抬頭了,低聲道:「鄉黨……」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褚大的聲音已經幾乎弱不可聞。

「善!」劉徹笑著問道:「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此話何解啊?」

「臣知罪!」褚大尷尬的將頭完全縮進了脖子裡面,此刻,他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劉氏,除忠孝外,最是推崇「鄉黨之訓」。

而鄉黨之訓的核心,在漢室,由兩個部分組成。

一是三老,二是鄉校。

太宗孝文皇帝十二年,曾經明詔天下: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公表也。朕嘉此二三大夫之行。

這就充分說明了,漢室皇帝認為,孝順、農耕、三老、廉吏,這四者是構成了當今世界最值得推崇和尊重的美德與人物。

而鄉校是三老的道場(三老掌教化),更是神聖的啟蒙場所,知識的傳播之源。

同時也是儒家認為的聖地(蒙以養正,聖功也!)

「朕不管你們有何恩怨,是為何要在鄉校械鬥!」劉徹板起一張臉,道:「但既然爾等敢於在鄉校械鬥,那就要承擔因此而來的律法嚴懲!」

兩個傢伙立刻將頭附到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雖然他們都知道,天子肯定不會太過嚴苛的責罰他們。

甚至,可能還有重用!

見過皇帝要殺人,還要把要殺的傢伙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特意訓斥一頓的嗎?

皇帝又沒病,肯定不會這樣無聊。

那就只剩下一個解釋。

陛下,有要用他們的地方。

甭管是什麼。

褚大與許九都知道,他們賺到了。

當然,態度還是必須要端正,要誠懇的認錯,深刻的檢討。

於是,兩人不約而同的道:「罪臣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爾等應該感謝東二里三老楊公!」劉徹淡淡的道:「若非此公為爾等求情,此刻,爾等就已經被投入廷尉大牢了!」

東二里的那位三老確是在這兩位被捕後,就向內史遞交了請求從輕發落的文書。

不過,這只是走走過場而已。

是一個老人家想息事寧人,順便不沾惹麻煩的本能反應。

劉徹拿這個說事,顯然是故意給他們找借口了。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劉徹向前一步,看向褚大,道:「褚大,汝乃儒者,儒,柔也,本當以君子自重,奈何不顧體統,不尊先王之訓,不崇鄉黨之教,大庭廣眾,與人械鬥,且還是在鄉校之中!豈不聞,太宰曰:儒,以道得民也!汝之所為,不僅辱了汝之師承,更辱沒了先王之教,破壞了鄉黨之訓,念爾初犯,又有三老求情,乃師仲舒,又素為朕之所敬,便從輕發落!」

「去給朕將《論語》《禮》《詩》各抄錄五百遍,然後,去東二里教授蒙童一年!」劉徹低下頭,問道:「汝可服氣?」

褚大聞言,立刻叩首拜道:「陛下訓誡,若黃鐘大呂,又若春日之雷,使罪臣幡然醒悟!陛下聖裁,罪臣心服口服!」

褚大此刻的心情是愉悅的。

天子的「懲罰」,看似是責罰。

但褚大看來,這是拳拳愛護之心的表現啊!

抄論語、禮、詩,這是磨礪自己的詩書素養,堅定自己的向道之心。

罰去東二里教授蒙童,更是要觀察自己的德行操守的意思。

歷史上,明君賢臣相遇,大體都有這麼一個劇本。

這讓褚大,真是心花怒放,不能自已。

只覺得眼前,一片坦途,前途一片光明。

升官發財,迎娶貴富美,走上人生巔峰,就在眼前了。

他哪裡還顧得上去思考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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