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8章 立法精神

被郅都這一嚇唬,列侯們的膝蓋軟的比春雨中的泥土還快。

不到三天,就至少有三十位先前在蹦躂的列侯,宣布閉門謝客,要潛心「研讀詩書」。

剩下的人里,也有宣布返回封國就國的,也有說要去周遊天下的,更有人打出了遊覽漢疆的旗號,跑去新化。

於是,轉瞬之間,先前看似聲勢浩大的聯盟,立刻就變成了一個只剩下三五人尷尬對視的小集團。

這也正常,漢室列侯固然位高權重,掌握了龐大的權柄和財富以及土地。

且最起碼兩代人的經營,又讓這些傢伙擁有著遍及郡國朝野的人脈網路。

一個列侯家族,通常最起碼能影響或者控制其封國周圍兩三個縣的政治、經濟和人事。

所以,漢室中前期的列侯,常常在地方扮演著後來的門閥世家的角色。

但列侯的權力與榮耀來源於天子。

一旦失去了來自天子的信任,列侯們的下場,常常非常悲劇。

過去六十年,有太多太多這樣的例子了。

只是,劉徹這樣縱容郅都赤裸裸的恐嚇長安公卿,也讓東宮那邊有些看不下去了。

現在,竇太后是不太敢像過去那樣直接把劉徹叫過去訓斥一頓,勒令劉徹思過了。

但作為長輩,竇太后還是可以給予一些善意的建議與勸告的。

於是,在一次例行的家宴上,竇太后忽然對劉徹道:「皇帝,哀家聽說最近中尉改稱了執金吾,這是不是有些太過霸道了些?」

金吾,在漢代的典籍中,有多種解釋。

但在通常意義上,金吾、木吾,都是大棒的同義詞。

這樣的改動,等於是在強烈的警告所有人,不要惹皇帝。

竇太后要是喜歡,那才見了鬼了。

但劉徹對付(忽悠)竇太后的技術,那是Max的。

聞言,他微微一笑,看也不看那些低頭沉吟的外戚們,笑著道:「皇祖母過慮了,金吾,神鳥也,朕以中尉為執金吾,乃為辟邪而已……」

嗯,在傳說中,確實有種叫金吾的辟邪神鳥。

竇太后聽了也是微微一愣。

但台下的外戚們,心中卻只感覺心裡有一百萬隻草泥馬狂奔而過。

尼瑪,前幾天陛下您在詔書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劉徹的眼睛從這幫傢伙身上掃過去。

劉徹深深的清楚,這些傢伙中,有幾個就是目前這場風暴中的幕後推手。

於是,劉徹淡淡的道:「再則,皇祖母,我漢家致法,非周非商,高皇帝命蕭相國制九章律,雖以『寬省刑罰』為立法宗旨,然其精神卻是『刑無等級』,腐儒所謂『禮有等差』,此吾漢家所不取也,故太宗皇帝罰河陽候,懲成候!先帝既立三尺法,朕安敢有辱?」

外戚們聽著這段殺氣騰騰的話,紛紛將脖子一縮,感覺背上涼梭梭的。

但劉徹說的沒有錯!

漢室至目前為止,律法精神就是四個字「刑無等級!」

通俗的說是就是,犯了法,庶民要挨鞭子的話,列侯也得同樣抽一頓。

雖然在實踐中,這是幾乎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這卻是白紙黑字,寫在漢律之中的條文。

而且,曾經被實踐過。

倒霉蛋之一就是劉徹所說的那位河陽候。

太宗孝文皇帝四年,河陽候陳信,因為「坐不償人責過六月」被依法一擼到底。

什麼叫做「坐不償人責過六月」?

以後世的法律來說就是——違反合同的規定,拖欠他人借款本息長達六個月。

這個事情,恐怕是全世界範圍內的第一個具有重大影響力的民事合同糾紛。

在這個案件中,西漢王朝充分的體現了後世公知們所說的「契約精神」,且嚴格保護債權人利益。

並且由皇帝親自做出最嚴格的裁決——違反了契約,故意、惡意拖欠他人錢款的河陽候,這個食邑兩千戶的列侯,從此煙消雲散,消失在漢室政壇上。

而且類似的情況,不止是發生過一次。

在歷史上,小豬朝時,小豬的表哥,周陽候田彭祖,就「坐當枳候宅而不與」被一擼到底。

所謂「坐當枳候宅而不與」,意思就是把宅邸當給別人,卻又不給,耍無賴。

堂堂外戚,萬戶列侯,尚且如此。

其他人怎敢繼續儀仗權勢,胡作非為?

所以,漢代歷史上的許多奇怪的事情,就都有了解釋。

譬如,子錢家們居然敢明目張胆的放貸給列侯,還能十倍本息得償。

但可惜,儒家上台後,一切都變了。

德主刑輔,春秋決獄,法律開始變得袒護有權有勢的貴族官員。

泥腿子們失去了公平與正義。

以至於連後來有人哀嘆:王侯貴戚豪富,尤多有之。假舉驕奢,以作淫侈,高負千萬,不肯償責。小民守門號哭啼呼,曾無怵惕慚怍哀矜之意。

但一切都已經然並卵,律法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但在此時,漢律依然是那個劉邦下令,命令蕭何在秦律和約法三章的基礎上制定出來的法律。

它雖然偏向貴族官宦,但卻偏的不是太厲害,最起碼,還堅持著戰國以來最基本的立法精神,即:刑無等級,而法無疏漏。

對於周禮和那個已經跟著奴隸制一起下地獄的「禮有等差」思想堅決抵制。

目前來看,抵制是成功的。

法家和黃老學聯手,將一切試圖借屍還魂的企圖阻擋在門外。

這也是劉徹為什麼對儒家不太欣賞的原因。

儒家有其先進的一面,也有其腐朽落後的一面。

其對周禮和周治的執著與頑固,在很多時候,其實是在開歷史的倒車。

所以,劉徹目前正在積極的推動儒家變革和進化。

目前來看,變革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最起碼,思孟學派已經復興。

特別是今年的考舉,劉徹故意將錄取的儒家士子中的思孟學派的比例放大,甚至給好幾十人開了綠燈。

皇帝的意志代表了思想和學派的方向。

所以,長安城裡的思孟學派的論著和著作開始火了起來。

竇太后聽完劉徹的話,沉默不語。

河陽候陳信的案子,在漢室,是耳熟能詳的判例,但凡只要是涉及到民事糾紛上,這個例子就是繞不過去的鐵例,也是老劉家用於威懾列侯外戚勛貴時的殺手鐧。

鬧的太過分了,陳信的下場,就是你們的下場。

竇太后心裡知道,這次皇帝大概是動真火了。

仔細想想,竇太后也能理解。

幾十個列侯抱團要跟皇帝掰腕子,這換了任何人做皇帝都是不能忍的啊!

這次皇帝能忍住,沒有大開殺戒,真的是只能說「聖心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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